《性愛慾三世紀》(林郁庭)




《性愛慾三世紀》(Golf Stream Under the Iceberg, Jevgeņijs Paškevičs, 2012)



代表拉脫維亞角逐2012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性愛慾三世紀》,是紀錄片老手帕斯卡維奇的第二部劇情長片,靈感源自法國作家佛郎士(Anatole France, 1844-1924)的短篇小說<莉莉絲之女>“La Fille de Lilith”)。根據猶太典籍和聖經記載,莉莉絲是亞當第一任妻子,跟亞當都是由上帝以泥塑而生,卻因沒有得到平等對待而離開伊甸園,在隨後的傳說裡,她由創世的第一個女人化為第一個女魔,永生不死卻沒有靈魂--這個鮮明的形象,顯然比出於亞當肋骨而從屬於亞當的第二任老婆夏娃,更加吸引世紀末耽美派的藝術家,羅塞諦(Dante Gabriel Rossetti)、柯利爾(John Collier)都曾以她為題作畫,克林姆那些妖嬈的尤物,莫不是指向如莉莉絲的誘惑者原型?佛郎士的女主角則是傳說中莉莉絲的女兒,同母親一般長生不老,擁有尋常女性望塵莫及的博學多聞和絕世姿容,非正非邪,未經失樂園是故不帶著原罪,而這在佛郎士描繪下仿若行動與思想絕對自由的謎樣女子,卻在故事之末,留給對她迷戀得無法自拔的青年,以及聆聽告解的神父,一段耐人尋味的祈禱詞:「神啊,請允我死亡,以便我品味生命;賜予我悔恨,以便我覓得歡愉。神啊,請讓我等同夏娃的女兒們!」

帕斯卡維奇的三段式敘述穿越不同世紀,核心部分的1883忠實呈現佛郎士的小說,鏡頭隨著主人公的回憶穿過飄雪的北方大地,來到十九世紀末綺麗、委靡、縱情的巴黎--或是在走馬燈戲影中幻見赤裸如維納斯的身姿;或是女神化為東方來的舞妓,自綴滿珠玉的紗裙下張開雙腿;轉瞬間,他被幽禁於漆黑的棺槨裡,熱烈在燒的篝火,遠比不上跨在他身上的女體狂野,仿若要攝走男人精魄的交媾魔。令人屏氣凝神的不只故事的戲劇張力,精緻華美的構圖、詭譎撩人的氛圍,讓凝視著銀幕的我們,如同懺情的青年與聽故事的導師,忘卻了抗拒,直要全心投入。
由核心的1883延伸,帕斯卡維奇讓看若前世今生的前後兩段故事離開法國,圍繞著他出身的拉脫維亞。後段背景設於1990年脫離蘇聯獨立前後的拉脫維亞都城里加(Riga),陷於迷惘的前衛藝術家,遇上另一位莉莉絲的後裔。前段則喚起里加中世紀以降為漢薩同盟重鎮的歷史,在漢薩已經沒落的1664年,來自里加而帶著荷蘭商人氣質的畫作和珠寶交易商,歷經波羅的海險惡的風浪,來到買主寒歲不知年的常夏莊園,發現他欲售出的肖像畫酷似主人的親眷,這位女子儼然又是莉莉絲另一個分身。

若世紀末巴黎的風華與頹廢令人神往,前段1664精雕細琢的畫面更是巧奪天工,考究的人物服飾、歌德建築細部、餐桌擺設、以至那艘在暴風雨中飄搖的孤帆,每一定格都像是聚焦在林布蘭畫作的光影裡;彌漫詩意的潮水意象,以及幾幕超現實的場景刻劃,則有塔可夫斯基的風采。整體配樂亦頗有可觀,適切襯托屬於不同時代的氣氛,本片無疑為視聽的一大饗宴。
然而,不管是16641883還是1990,以莉莉絲的女兒為題貫穿的三部曲,儘管美術上極為出色,內容卻多少有些貧乏,或如它們嘗試去捕捉的尤物,徒有美麗的肉身卻沒有靈魂?既然並非俗世之物,不染俗世塵埃似也理所當然。然而佛郎士的原著還是諷喻當世,無意於如此的虛無縹緲,文末莉莉絲之女的祈禱詞,慧黠地透露對於紅塵的想望,而那是出於不死之身對平凡幸福的憧憬,還是超然的悲憫,則不得而知。帕斯卡維奇於1883段落引用佛郎士這段話,卻也無意再進一步發展──如同原文片名「冰山下的灣流」所示,片子總繞著冰山下的慾望橫流,我們始終只能窺得冰山一角,卻再也看不到更多了──於是莉莉絲的女兒只有於不同場景一次又一次的複製,而我們這些不消輪迴三世紀的凡夫俗子,便想著只屬於今生的性愛慾,其實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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