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羅的日夜:神燈、金字塔、革命前夕(林郁庭)
埃及的時間似乎凌駕於紛擾俗世之外。
飛越遼闊的北非大地,薄暮時分抵達開羅,古埃及神祇雷(Rê)鐘意之地;太陽神聖舟早划過天空之海沒入西境,尼羅河隨之在幻影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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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最古老的Khan el Khalili 市集,歷史最悠久的部分建於10世紀 |
我在一薰香爐點心盤齊備的六人座銅桌前停下腳步,賞玩桌面細緻的雕刻(同夥開始擔心是否要幫我扛回去),主人一貫地倒茶,說交個朋友不買沒關係,暗暗決定一杯接一杯絕不讓你空手而返。
「您眼光真好,這寶貝超過百年歷史,非常難得,一定給您最誠實的價錢。」
茶香煙雲之間,毫不費力便能喚起辛巴達口中以珍珠、紅寶石為床的溪流,如泉水湧出即被海怪吞食的龍涎異香;在遠方海上,似維納斯誕生於海貝之中的大鳥,一生隨波逐浪孵卵,不曾登上陸地。昔日商賈為了壟斷香料貿易,編織了長生不老的丁香谷傳奇,說惡龍看守的崖邊鳳凰以肉桂枝築巢;眼前的人殷勤地斟茶,像是《千夜之夜》(1979)裡水伕喬裝的蘇丹,將客人迎入他的宮廷,鼓動如簧之舌做出虛虛實實的評斷。最終,我在香爐頂瞥見一輪缺角復粗暴修補的伊斯蘭新月,茶冷之前便婉謝他誠實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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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市中心充滿法式風情的Talaat Harb廣場 |
帶路的埃及友人沒有表定計畫,那雙深邃精悍的眼,無時無刻無不饒富興味觀察我們,再決定要帶去無趣而潔淨的中產餐館,藝術家與知識份子喜愛的咖啡館,猶存50年代餘韻、可以喝一杯的希臘俱樂部(在穆斯林國度找酒精飲料是永恆的課題),還是他熟悉的Bab el-Louk市場—在不起眼的老店古銅招牌下,秤了上好葉門咖啡,吩咐要濃厚的荳蔻茴香,看店家磨粉封包,餘香還流溢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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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 el-Louk 市場 |
要求有限的時間內排定更多行程,他總說不急,慢慢來,「埃及時間不是國際時間,」他指著壁上畫裡抽水煙的長者,「你看外頭黃沙滾滾,金字塔和人面獅身在路的盡頭,城裏總是塞車動彈不得,坐下來好好抽一管煙,看時間靜靜地流動,埃及人幾千年都是這樣過。」
不起眼的畫被他一說竟生動起來,夾在永恆的金字塔與看不見的現代埃及間的無名街坊,手中一筆煙管的老人,板凳上聽得入神的孩子,被畫框凍結卻暗自流動的時間,與日後機緣識得的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 1911-2006)最佳說書人的形象奇妙地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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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羅河暮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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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吉薩金字塔群,上古世界七大奇蹟唯一現存者 |
下一部小說舞台設在亞斯文(Aswan)鄰近,傳為冥界與豐饒之神Osiris歸葬所的Bigeh、Pilaq(今菲萊Philae)兩座聖島,以短命君主Mérenrê二世與名妓Rhodopis(“玫瑰面頰”)的傾國之戀為中心,古王國末期諸侯割據祭司亂政為背景。野史記述蒼鷹叼走出浴美人涼鞋,意外落入咫尺之外的法老王手中,在他筆下活靈活現;大量人物獨白、心理描寫,隱約可見馬哈福茲對於法、俄浪漫與寫實小說名家的熟稔。
供奉Isis女神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菲萊神殿,保存尚完整,殿前廣場、迴廊、入口處獅獸俱在,四壁與神龕浮雕歷歷如繪,內殿刻有雙鷹陪侍、巨蟒纏身的尼羅河神雙壺給水,遂成長河。這樣的場景下,不難想像歌泣四千年前霸王別姬的《法老王情人》(1943),以夜觀天狼星判定尼羅河漲水期的僧侶起首,行文幾近韻文的優雅節奏,以古典詩意喚起古王朝餘暉,描繪萬眾雲集神殿歡騰,法老車駕傲視廣場的英姿,穿過重重迴廊神龕,隔了層層紗幕主持儀典的莊重。這時若望出西殿,望斷Bigeh島上僅存半壁殘柱,憶起小說終章榮耀愛神之後便是荒蕪,讓人不勝唏噓。
忍辱負重的王后Nitocris雖不在風暴核心,小說中堅毅沈著的形象讓人印象深刻。不覺想起紐約大都會、開羅埃及博物館所見,新王國盛世女法老赫雀瑟(Hatshepsut, c.1479-1458B.C.)雄才大略而不失柔媚(遂有廣行商貿,碎乳香脂為眼影粉的美談)。女王Nitocris水淹叛臣為夫復仇若有續集,或由馬哈福茲親撰電影劇本,應該也很迷人,然桂冠作家的興趣已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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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哈福茲《法老王情人》、《公務魂|老街坊》法文譯本 |
直至我們旅途與馬哈福茲生命的終點,穆巴拉克佔住總統寶座近三十年,獨裁者牢握法老權杖,如城外金字塔之不可動搖。
我們都未預見隔年發生的革命,永恆循環的時間裡的定數。
〈原載《幼獅文藝》,2021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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