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大帝(林郁庭)
從普魯士藍說起
時序方邁入18世紀不久,在柏林作畫與製顏料的狄斯巴赫(Diesbach),由於意外的化學作用,使得預期的洋紅搖身一變,呈現前所未見的美麗靛藍──「普魯士藍」(亦稱柏林藍)因之而生。埃及藍配方失傳的長久以來,這是歐陸首次出現穩定不易掉色的人造藍顏料:被視為最早人工合成藍顏料的埃及藍,早見於古埃及紙莎草繪卷、雅典帕德嫩神殿雕塑、地中海文明工藝品;它在龐貝古城壁畫上鮮麗如昔,出土那些尚未使用的顏料粉,走過一個又一個千年,還是等不到能賦予它們藝術生命的巧手。沒了埃及藍、捱不到普魯士藍之前,歐洲畫家只能仰賴或是珍稀或較不安定的天然顏料來源,如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頭巾上那般夢幻的群青色澤,怕是要著實揮灑昂貴的青金石(lapis
lazuli)方可得,沒有夠富厚的底子或金主,要不心痛也難。


1701年,腓特烈大帝的祖父自布蘭登堡-普魯士公國的基礎上建立普魯士王國,加冕為腓特烈一世,他所統治的王國卻是一塊塊散居的領地,分屬名義上共主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統轄之內與其外,因此他得到「在普魯士的國王」(König
in Preußen)稱號(帝國之內不得稱王,他只能在不屬於帝國疆域的東普魯士為王)。儘管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普魯士王,帝國轄下布蘭登堡選帝侯晉升為王,手上握有脫離波蘭宗主的前普魯士公國,眼裡望著尚歸屬波蘭的西普魯士,定讓波蘭國王心裡不是滋味。果不其然,承繼父祖之志的腓特烈二世,數十年間於國際政治軍事的合縱連橫,為普魯士贏得一塊又一塊沃土,王國拼圖般一片片拼湊漸趨完合,終於吞併西普魯士那一年(1772),腓特烈二世為自己換來「普魯士國王」(König von
Preußen)之名,後世號為腓特烈大帝(Friedrich der Große)。
一支軍隊成就一個國家

對腓特烈威廉一世而言,這筆交易肯定划算的,素有「軍曹國王」(Soldatenkönig)稱號的他大約無法理解,怎麼有人熱愛脆弱不堪一擊的瓷器,更勝於驍勇善戰的兵士。繼位沒多久,腓特烈威廉就遣散愛好文藝的先父宮廷裡聚集的騷人墨客(對他來說,文人不過把墨水當一泡尿撒),售出父祖們收藏的藝術精品以充實國庫;這總是戎裝不離身而治裝費異常簡省的君王,對軍事活動有著高度興趣,在位期間極力擴充普魯士兵力,造就了一支以高教育素質和嚴明軍紀聞名的軍隊。他對皇太子亦師以嚴苛軍事教育,孩提時代的腓特烈有自己的軍裝與迷你兵器,依例成為普魯士衛軍一員。腓特烈卻如他母后般鍾情文學、藝術、音樂──那些他「軍曹」父親嗤之以鼻的軟弱、娘樣嗜好──他對兒子愈加嚴厲,唯恐這看似文弱的皇子,當不了適任的繼承人。

1740年,28歲的腓特烈即位輔數月,看準奧地利繼承權爭端的大好時機,率軍入侵覬覦已久的奧屬西利西亞(Schlesien)。新王親征的首次戰役,指揮調度並非無懈可擊,最後是由麾下主帥為他贏得勝利,但腓特烈於戰事裡累積了寶貴經驗與教訓,亦為普魯士取下資源豐富的西利西亞省,劃出南緣易守難攻的國界線。亡父腓特烈威廉傾畢生之力建軍,吝惜於戰場上消耗,腓特烈之世則讓各國見識蓄勢已久的雄兵實力,以及他戰略奇才的輝煌表現;周旋在對峙歐洲列強之間,伺其分合之機而動的小國普魯士,乃一舉邁入強國之林。
曾出使普京就近觀察腓特烈治下普魯士的法國革命家米哈波(Mirabeau),形容普魯士不是像別的國家擁有一支軍隊,而是一支軍隊擁有一個國家。在下個世紀崛起為歐洲霸主的拿破崙,尊腓特烈為絕代英豪,他大敗普魯士,長驅直入柏林波茨坦,造訪腓特烈墓穴時告訴陪同的軍官──如果這個人還活著,我今天不可能來到這裡。
亂世造就英雄傳奇
踏進公寓玄關,覷見世界大戰在地板上開打了,好幾座加農炮對著壁壘猛轟,友人小孩嘴裡砲聲連連,持了長槍的步兵蜂擁攻入城門,掌了紅黑鷹旗的騎兵跟不知哪兒來的怪獸廝殺,孩子跟我介紹後方指揮若定的主將,「這是腓利茲(Fritz),藍軍給他帶都天下無敵!」
我望著遍地製做精良的模型人偶,認出我在德東布蘭登堡邦常見的熟悉身影,連孩子喚他的小名都像普魯士臣民暱稱老腓(Alte Fritz)一般自然。精於戰爭遊戲的玩家,無不知曉腓特烈之名或他經典的斜線戰法,他們操控的虛擬戰場不管戰況怎麼膠著慘烈,還是接觸不到為人的脆弱感。在柏林,我有機會看到更多描繪腓特烈生平大小戰役的畫作,那一波一波威猛懾人的藍軍服陣海裡,必然夾雜同僚與敵人扭曲哀嚎、血肉模糊的屍身。出現在畫布上的大帝亦少有志得意滿的神色:或是四面楚歌裡突圍而出;或是坐騎斃在胯下,險象環生;或是一片蒼茫中獨掌大旗,於烽煙與死傷將士中木訥前進,冥思慘勝的滋味。
1756年腓特烈突襲親奧的薩克森,擬先發制人,解宿敵奧地利與盟友進犯之危。同盟的英國在海外與法國征戰不休,爭奪美洲、西非和印度的殖民地,給予普魯士的援助相當有限,法、奧、俄、瑞典從四面夾攻,普魯士幾乎是以一國之力在對抗歐洲列強。七年戰爭(1756-1763)成就了他軍事奇才之名,最輝煌的必然是他以寡擊眾的戰役,即使普魯士精兵在接連戰事中一點一點消耗,到必須靠俘虜、新手的雜牌軍充數,他仍頑強地堅持下去。魯莽躁進也為他造成慘烈損失,以及漂亮勝仗也挽不回的劣勢,普魯士幾度在滅國邊緣,是俄皇駕崩讓俄國退出聯軍,布蘭登堡王朝的統治才得以延續,生靈塗炭的國土方有休息生養的契機。
崛起時不忘以腓特烈為宣傳樣板的希特勒,在窮途的二戰之末,亦等待屬於他的布蘭登堡奇蹟,一度以為小羅斯福總統病逝能挽救納粹德國的命運。早期歷史學者爬梳軍國德意志的過往,總愛回溯到軍曹國王腓特烈威廉跟他青出於藍的兒子,證明早從普魯士時代起,德國就埋下窮兵黷武的種子──這樣的歷史書寫,倒真是穿鑿附會得像我們熟悉的小報八卦。
腓特烈在世,便是流長誹短愛揣測的對象。他與卡特的曖昧關係,早在普魯士宮廷傳得沸沸騰騰;御醫則透露,說同性戀的風聲是腓特烈故意放出去的,其實他早年染上性病而生殖器官受損──似是要為他沒有子嗣,或許對女性缺乏興趣做解釋。他對妻子沒有興趣倒是確定的,分居的兩人有相當默契,王后獨自在柏林,主持外交儀節與接見朝臣,使他能留在最愛的波茨坦忘憂宮(Sanssouci),與好友們煮酒論詩。每天晚上,忘憂宮都會舉行音樂會,長笛首席就是腓特烈本人,這位譜了一百多首長笛奏鳴曲和交響樂的國王,在某一次與巴哈切磋的場合,提出一個刁鑽的主題,樂聖依此寫下《音樂的奉獻》(Musikalisches
Opfer)作為回覆。

七年戰爭的功過(發動戰爭對普魯士存亡是否有必要,向為爭論焦點),史家並無定論。雖把普魯士領至幾近亡國之境,不代表腓特烈是不體恤臣民的君主:他進行多項內政改革、鼓勵宗教自由、崇尚法治,建立一套嚴明的官僚體制,自言國王為人民第一公僕。寫給司法部長的信上,他指出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窮困的農民與有錢的士紳、顯赫的貴族同樣重要;他廢止封建時代動輒拘捕、刑求的陋習,普魯士人民可上書或求見國王。腓特烈揮軍攻佔薩克森,面對奧古斯特父子二代搜羅的藝術瑰寶,他選了中意的要宮廷畫師們複製,把真蹟留在德勒斯登。他不欲普魯士的強盛僅基於軍事基礎,鼓勵藝文與科學發展,邀請著名表演者、舞台設計師蒞臨柏林,奠立匹敵麥森的御用瓷器廠,加入其他宮廷競逐品味之列。入侵薩克森,他沒有毀了光輝燦爛的德勒斯登,卻帶走鑄造波蘭幣的模子,以含銀量低的劣幣,有計劃換取良幣並造成通貨膨脹,變相強迫波蘭承擔他七年戰爭昂貴的代價,經濟破產的波蘭,遂無力抵抗強鄰欺壓。
登基前的腓特烈曾撰述《反馬其維利》(Anti-Machiavel),力陳《君王論》之失,身為君王的腓特烈,卻普遍被認為是當世軍事權謀翹楚;不在政治軍事的場域角力,就忙著為沾得上邊的親族做媒,鴛鴦譜一點,讓布蘭登堡王朝的勢力滲入歐洲重要王室血脈裡。他極力干預而險些破局的算計,促成一位妝奩不厚的德意志公主嫁入俄國宮廷,而這日後成為凱薩琳二世的奇女子,儘管長於普魯士,卻未必買他的帳;日後腓特烈倡議瓜分波蘭,利之所向乃引得女沙皇欣然聯手。
對如斯深沈的心靈,不管文治還是武功,儼然都是不同的戰場,出擊達到預期效果,他是否還如初衷般開放包容?腓特烈的開明顯然有其極限,但在重重盤算之下,仍不失為啓蒙時期的指標性人物。他的農業建設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廣植馬鈴薯,使得糧食供應趨於穩定,至今馬鈴薯仍是德國人主食。他晚年乘巴伐利亞繼承問題發起的戰爭,也牽扯上馬鈴薯,卻是他畢生最不名譽的戰役:兩軍對峙威嚇比實際作戰更多,逃兵比傷亡更眾。利益糾葛的各國巨頭,談判桌敲定肥肉怎麼分之前,多少戰士已經損耗於饑饉和疫疾,生者不分敵我在戰場上搜索糧草、收割馬鈴薯,史稱「馬鈴薯戰爭」(Kartoffelkrieg, 1778-79)。
鮮花與馬鈴薯的墓誌銘

跟伏爾泰之間的恩怨,多年後已為雲煙。伏爾泰過世,一些朋友合資請名家皮加勒(Jean-Baptiste Pigalle)塑像,腓特烈亦贊助不少。皮加勒的雕塑呈現一個瘦弱赤裸的老人,眼神堅毅而讀書不倦,一副青春美貌的面具丟在足邊。這於巴黎招致不少非議的伏爾泰像,或許最接近腓特烈心意──如同大帝鍾情的瓷器,它充分表現生命的脆弱,經歷一次次冶煉方有堅實的骨子,仰望無限。

《印刻文學生活誌,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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