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風華(林郁庭)
Fleur de sel
盛夏裡食慾不振,百味難興,開胃菜的角色愈形重要。
盛上來的盤子,中心排了幾片肥美的生鮭魚,油亮亮的鮮橘肉色,光澤粉嫩猶如美人肌膚,滑潤的切片中展開的細緻肌理,似那綿密的玉石紋路,俐落的刀法一路走去,無不平整瑰麗。但這玉石不是冰冷無情之物,生命的柔韌與溫暖尚未離它遠去,縱是入口即化,比起消融於無形的奶油,它又多了一分與齒舌相依濡膩的眷戀。
每一片鮭魚是一幅描繪大海之味的袖珍畫作,框住它的是飽滿晶瑩的透抽切片。橄欖酸豆醬汁淡淡地淋上一層,那氣味在清新爽澤之中,帶著些許憂鬱,像是仲夏裡憶起早春的甜美天真,驀然回首,時光悠然已逝。未及傷愁,因為那些墨綠的果實碎片不是繁花謝去的落紅,是夏意蓊鬱的痕跡。
狠下心,我用刀劃破透抽鮭魚框起的小宇宙,把它切成可以入口的大小。橄欖醬與白酒醋汁的淡雅,配上未施脂粉的生海鮮相得益彰;鮭魚在口中勢要化去,透抽還半推半就地抵抗著,適溫柔韌的魚體驀地對上脆爽沁心的顆粒,於是凌駕於醬汁之上的另一股醍醐之味襲捲而來。
是鹽的味道。這麼說來似乎平凡無奇,但對於長期為細白精鹽只有鹹味沒有滋味所痲痹的味蕾而言,這種鹽味讓人嚐到了鍾情的心悸,以及其後追憶伊人形影的惆悵──如果能在賞味之後吐出這樣一聲心滿意足卻又不捨的美好輕嘆,就該能明白為什麼來自布列塔尼(Bretagne)海岸的鹽之花(fleur de sel),能賣上比尋常海鹽十至百倍的價錢。
上等的鹽之花來自布列塔尼鹽都給宏德(Guérande),靠著地勢水利之功將海水導入海螺殼般迂迴纏繞的渠道,在一關又一關的鹽田裡漸次提高滷水含鹽量,到最後手工採收鹽之花及粗鹽,靠的是鹽農(paludier)的智慧與勞力,以及上天獨賜的風土陽光所孕育出來的滋味。嬌貴的鹽之花只在夏季日曬最強的幾個月採收,而且缺了乾燥又不至於太強的東風,還結不出夢幻似的美麗結晶體(「萬事皆備,只欠東風」用在這裡真是無比貼切)。鹽農於薄暮時分快速而仔細地採收晶瑩細緻如花的結晶,入夜沾了露水即功虧一匱,讓它沈到鹽池底,沾了土氣,就是顏色偏灰的粗鹽。受了產區海域富含的嗜鹽菌(bactérie halophile)和微細鹽藻(Dunaliella Salina)的影響,給宏德的鹽之花潔白的顆粒裡帶著玫瑰色澤,礦物質之外又多了一點紫蘿蘭般的香氣,是別的鹽之花產地所沒有的,也據以為貴。
給宏德鹽業歷史悠久,十六至十九世紀為其黃金時代,粗鹽始終是大宗,纖弱的鹽之花得不到鹽商青睞,多半由細心勤快的鹽田女兒撈起來自用,或是散售存點微薄的小錢;手工製造的鹽業由興而衰,轉型後走向精緻路線,鹽之花徹底翻了身,獨特的風味和稀少的產量使它成為鹽中花魁,身價不可同日而語。
不消說,鹽之花為這道鮭魚透抽的開胃菜劃下無懈可擊的句點,在提升新鮮素材本身蘊含的甘甜之時,也毫不客氣地誇耀自身多層次的美感。雖說是鹽,它的鹹味其實輕淡內斂,為結晶體裡包含的其他風味騰出更多展示的空間:化學漂白的鹽像是放過血,只留下奄奄一息的死鹹,鹽農細心呵護出來的鹽之花則充滿了生命力,它的滋味忠實地記錄了採收海域的地貌水土,入口瞬間爆發的迷戀與悵惘,最終源自於鹽的結晶裡完整保存的大海記憶;至於那點若有似無的紫蘿蘭香,只能說是生命的奇蹟。
在品味之時,能想到辛勤的給宏德鹽家待嫁女兒藉著鹽之花攢點妝奩的心願,這樣的饕客畢竟在少數吧!資本主義的一大特色,就在消費者沈淪於物慾的夢幻天堂之時,技巧性地抹除勞動的痕跡。但我竟在此時,追溯起成就這個美好時刻的艱辛:我瞧見了深海裡與其他烏賊兄弟並肩悠游的透抽,晶瑩剔透的身軀穿過碧綠的水藻,像是祖母手上那只玲瓏的玉鐲,通體晶亮的身子中心劃過一抹綠痕;我看見由大海蜂擁至河口,奮力回溯源頭的鮭魚群,那樣堅忍不拔的銀色艦隊,個個咬緊了下顎紅著眼向前衝;在透抽與鮭魚鮮明的勞動痕跡背後,我模糊地感覺到讓它們離開海水,來到我餐桌前的努力。曾經溫柔包容著它們的大海不再,但是一撒上鹽之花,它們又活了過來──那是大海為它們所唱的安魂曲,透過這神奇的鹽,讓它們最後一次重溫海洋深處的記憶。於是思慕著大海的透抽與鮭魚,在千里的顛沛流離之後,終於以不同的姿態與昔日的情人再次邂逅,而我那期待已久的唇舌,將見證這段生死之戀的結局。
為什麼鹽之花應當用來提味而不是調味?只因大海的珍藏本來屬於彼此,需要的僅是適當的場景激起熱戀的火花;過度干預,便是白費心機。
廚房大門一掀,翩然而現的主廚摘下廚帽,一身雪亮的白衣,驕傲地招呼每一張對美食微笑的臉。「簡單而美好的天然素材,最能凸顯鹽之花的精妙。」他頷首示意已經胃口大開的我們繼續享用下一道菜,別冷落眼前熱騰騰的黑松露奶油醬馬鈴薯麵疙瘩(gnocchi),「松露也是如此。味道太複雜了表現不出它的好處。」他眼睛發亮,「義大利麵食裡什麼最難做,你們知道嗎?是蒜頭橄欖油拌麵。」
「那個 … 不是最基本的?」
「是的,最直接了當,沒有什麼名貴食材壓陣,或者什麼新奇的醬汁來遮瑕,所以要怎麼讓最平常的素材發揮到極限,完全靠功力。蒜頭怎麼炒到最香,鹽在什麼時候下,這些我都教過我們二廚,可是他做的總還是差了那麼一點。」他眼裡的光芒熾熱不可直視,「我在做這道菜的時候,廚房裡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眼裡看到的就只有炒鍋裡的麵和蒜頭。」
日人說的「料理在於心」,就是這樣的境界吧。主廚與二廚的差距也在此,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距離,可真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料理不論是繁複還是簡單,最終都要回歸於素材,掌廚的人以誠摯的心要表現的,也不外乎生之喜悅。鹽之花無可避免的落入商業操作的窠臼,為消費者營造出法式優雅的迷夢,但跨國資本主義改變不了純粹美好之物所帶來不加矯飾的歡愉。它對於料理的啟示也是如此,讓每一顆為美食喜悅的心反璞歸真,重新發掘料理之本在於鹽(即使甜點還是少不了鹽),每一道讓人動心的佳餚,都是鹽與素材之間動人的愛情故事。
<印刻文學生活誌2007.12>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