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紙堆的詩篇(林郁庭)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

──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

在遺忘已久的儲藏室角落，你尋獲兒時以來逐年累積的碎紙布條磁卡金屬片，有不少夾進處理了、沒有處理的舊書當書籤，找不到歸宿的或是收拾齊整或是隨意雜躺在箱盒裡，於憧憬裡闔眼，隨著遠去的記憶蒙塵。

B

那些綺麗的進口糖果紙，曾讓童稚的你愛不釋手，吹大的泡泡破滅了、甜蜜的糖汁在你舌上化去，仍不忍拋卻。於是你小心翼翼把這些紙片攤開，在大人的書本裡壓平，然後再把它們忘卻；在下一個翻開的人手中，它們雪片般落下，墜地無聲。幾天的書籤生命流逝，接下來的，只有廢紙的命運。

O

精裝字典，彩色鉛筆，成語故事繪本。堆在老師桌上的月考進步獎唱著名，風捲似一樣樣去了，輪到你恰是最後的書籤一套。大人說是榮譽，有書籤當然要有書，於是也為你買了。不知為何榮譽總搭配那樣樸拙的圖像，無趣的勵志詞語，幫你包書的店員隨手夾進廣告的書卡，怎麼都更漂亮俏皮。

於是榮譽供起來，最後不曉得收到哪裡去。陪伴你開始閱讀的年齡，是那些五彩繽紛的促銷書籤、贈品、偶像圖卡、遊戲紙牌。大多時候它們都派不上用場，不是你很快就把書看完了，就是你沒有耐心讀完文字太多、插圖沒幾張的故事。

O

頭一次出國旅行，你很快就囤積一堆堆割捨不下的小紙頭。火車帶你穿越邊境落日，邁向另一個地平線，隨那薄暮暗下來輪廓漸不可辨的車廂，在你眼中帶著朦朧的東方快車美感，而掌握一切的魔法之鑰，正是你手中印著無法辨識文字的車票──你的魂魄早陷入另一個魔境，沒留意到了站，那個沒有神奇票卷、從第一車躲到最後一車的男子穿過你身側走道，在查票員怒視之下，輕鬆跳下月台消失在人群之後。

你把車票夾入旅遊指南，那是你行路痕跡的活生生見證。你很快又夾入爭奇鬥豔的博物館入場卷、歌劇院參觀卷（如果不是表演門票）、各種歷史建築的賞玩票卷，當克林姆金色的吻、維納斯的斷臂、柏林國會的玻璃拱頂、莫內花園的睡蓮在你腦海中逐漸褪去，它們的影子還會留在那些小小的紙片上，隨著那本被歲月淘汰的旅遊資訊，靜靜佔住你書架一角。

那時你跟著路邊掮客的巧舌快腿，進了算命的吉普賽女人帳幕。望著你的深邃雙瞳與堅定的唇道出你不敢想望的未來，於是你付出更多的錢，把那張預知你世紀戀情的塔羅牌帶回去。鎮在你枕下的牌果真法力無邊，多少個夜晚為你帶來美好的春夢。無須歷經多少幻滅，它已夾進那本美好戰役退下的旅遊書裡，同你年少的憧憬一起沈睡。

K

想起來，思春期這字題得真好。它正是你成長過程中，日益敏感的心為四季變遷之美觸動，對應生命繁盛凋落的思緒，再映回心鏡之上。不知不覺中，你開始收集季節循環的記號──你細心剝下一瓣瓣玫瑰，拾起一片片楓葉，讓書頁裡沈重的思想壓平它們，吸去鮮嫩生命僅存的汁液。那飽滿亮麗的色澤轉為黯淡，增添一分溫潤，季節流動的痕跡不再，帶著一絲難言的脆弱感，它們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也成為你最鍾愛的書籤。

從特別的人那兒稍來的隻字片語、紮禮物的緞帶金線，總暈著些許甜蜜的光環，於是你也把它們藏在特別的地方：日記本、拜倫的情詩集、歌德的小書裡。有一天這人變得不再特別，你會告訴自己，定情的小卡片夾在《少年維特的煩惱》裡，純然是戀情早夭的預告書籤。

M

你在舊雜誌裡看到的電影本事，那麼薄弱的一張黃紙，正經八百毫無綴飾的故事直述，首尾大義凜然地昭告「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果真漆黑的電影院裡危機伺伏，銀幕裡的警匪槍戰可能延伸到電影之外。

夾在老牌影星特輯裡的本事，訴說著你所不知道的父母親年輕時的摩登故事；在你的時代電影已經過了它的全盛期，需要更眩目更喧譁的宣傳──豪華的翻頁銅版小冊、精美的明信片、劇照小書卡、折價卷、抽獎卷──即使你不喜歡這片子，這些你仍可能留下來。

你盯著片裡影星的霓裳麗飾，熱血還未冷卻下來之前，也衝去血拼把它披上身掛上肩。名牌服飾慣有的大串絲繩紋章的血統牌，標示出華貴家譜，以重量顯露份量，不環保地為你增添（因為投資龐大）捨不得丟棄的垃圾。把它當書籤夾在原著小說裡，任Armani（副牌）冷眼睥睨帥氣而品味欠佳的男人，Gucci的黑標挑逗涉世未深的女主角，Prada饒有興味地瞄著猙獰的虎姑婆，倒也配得不差。

A

在DIY熱情洋溢的時期，你買來水晶紙針筆蕾絲飾珠彩帶，試做紙雕書籤；你在金屬薄片上釘點圖紋，割出夾書口；或者於魚雁往返之時，夾入一套修邊剪刀裁過、金銀粉燙過的立體書卡，希望親手的設計能參與朋友閱讀的樂趣。你耐心花上好幾個禮拜為鮮綠的葉子舉行水葬，再把那紋理細膩的屍骨徹底風乾，之中稍有不慎，你為自己傷了葉脈書籤一兩條細緻的筋骨懊悔不已；你拾起小夾子仔細梳攏花瓣嬌妍，理花的儀式莊重持節有如花禪修行，而後的壓花書籤巧似一葉偈語；有時你山窮水盡變不出路數，上網千山萬水尋覓，很快柳暗花明，下載了無數新圖案新創意。

R

你曾以為書都是攤開來看，任指尖一頁頁反覆親濡，在紙香墨臭間廝纏。當一張張虛幻又真實的網頁在你面前浮現、迴旋、起舞，瞬間你怔怔不知適從；現代科技成就了以為只存在科幻小說的真實幻境，大幅提升你的視聽享受，卻犧牲你其他感官知覺，張牙舞爪迫向你日漸萎縮的想像。幽微的網路上充斥一部部呼之即來消失無形的書籍，為它們繫上專屬的書籤，同以前一樣，你隨時可以翻閱之前瀏覽之處。那書籤當然沒有實體，它只佔有電腦的記憶體；沒有設計，只有贊助者的商標；無法親自夾入你屬意之處，就靠鍵盤一點做出指令。

K

是否有一天，你將不再買書看書，那時你還需要書籤嗎？你從生命裡收集的各色書籤不斷累積，無以為用，於是靜靜進了你的儲藏室，時間無限延伸空間奮力壓縮，它們將與你已經不看的書，共享逐漸腐朽的結局。

S

書和書籤裡殘存的執著記憶，把你喚回儲藏室。回憶如江河大川奔騰疾流，陪你走過歲月的伴侶不復當日形貌，勾勒出的片刻卻無比真確，但這依然無法挽回你再度把它們遺忘的宿命。

你未必回頭繼續把故事看完，但書籤為你留住了那個時刻，它是你曾經走到這裡的記憶；你離開了，記憶的光芒緩緩黯淡，歸於渾沌。每一枚書籤最終都要回諸廢紙堆中，記憶之光或許會再點燃，或許永遠止熄，存滅之間閃爍著浪漫詩篇的完整與殘缺，那是書籤能給你最美的笑顏。

<中國時報2007.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