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之翼 (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做菜的訣竅,在相信你的舌頭和想像力,其他就放膽去做。」廚藝的第一個啟蒙師這麼說。而說這話的人就隨著機緣與直覺,從維也納到了晴空萬里的南加州,回台灣數載,又漂泊到上海、河內,娶了個日本老婆,現在已極少下廚房。有上好材料能轉變成美味料理的手藝,曾讓我受益不少,但對他最為佩服的,是巧婦能為少米之炊的創造力,在手邊可用食材不多的情況下,依然能點石成金。
我削了西洋梨,用開了幾天已經不好喝的紅酒與香料慢火煨著;生菜、石榴加上核桃可以做個沙拉,切碎了紅蔥頭和進酒醋裡,讓酒醋好好把那脾氣硬得人流眼淚的蔥頭勸得婉轉了,等會兒搭橄欖油做沙拉醬。切片的鴨胸可以直接吃,但那厚厚的皮下脂肪讓我皺起眉頭,於是起鍋去煎,果然沒多久就炙出一層鴨油,香味四溢。
哎,動物油脂,極不健康又極其美味,手邊如果有馬鈴薯該多好,我想著讓鴨油煎香的薯塊,真是饞得緊;這性格質樸溫順的薯類,就是需要點恣意油光瀲灩、不曉得收斂的野性,好好琢磨出它的光采。努力把馬鈴薯忘了,再回頭看看與鴨肉大有搭配潛力的蘋果,心裡頓時有了主意。
切薄片的蘋果一半在盤上環狀排開,另一半蘋果片在掌廚的縱火狂熱之下,先捱過白蘭地在鍋裡捲起的烈焰焚身,驚魂未定,眼見肉桂黑糖又迎頭而下,只得硬著頭皮去熬;煎蘋果盛了盤,靦腆地躲在它們白皙的兄弟後頭,我把多出來的一點醬汁順勢淋上生蘋果。
燻鴨胸蘋果沙拉大功告成,原先不喜鴨皮脂肪肥膩,結果熱火逼出來的鴨油,還不照樣回鍋再用,換個形式吃進肚子裡?自己都覺得好笑,但到底值得的,不這麼折騰,也沒有眼前這雙色蘋果的美景。紅酒梨也漬好了,撒上核桃和Gorgonzola藍黴乳酪,熱呼呼地,寒夜裡很溫暖的開胃菜。
作為主菜的沙拉,是幾隻野鴨怯怯划過碧波裡掩映著紅蓮的鏡湖,邊緣由雪白至棕紅仔細排開的蘋果薄片,恰似梳理過根根分明的羽毛,劃出了美麗的半弧,宛若天使之翼:白皙者迎風張揚,卻沾了焦糖色的凡塵,在爐裡試煉過的,是向陽羽翼陰影下溫軟的絨毛,生動地襯出飛翔的渴望。我舉杯敬親愛的溫德斯(Wim Wenders),決定把這寒酸卻不失骨氣的作品,題為慾望之翼。
誠然,我那沾沾自喜又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趣的小聰小慧,比不得溫德斯在《慾望之翼》(Wings of Desire)片中,透過天使的慈悲,撫慰戰後滿面瘡痍的柏林蒼穹下(德文片名:Der Himmel über Berlin)疲憊的靈魂。然而寫意拼貼零碎期許脫胎換骨,於殘缺中寄寓圓滿的心願,該是以詩心與抒情的眼,從殘磚破瓦之中重建新生、讓凡塵的喜悅為黑白畫面增添色彩的電影大師,所能夠體諒的吧。
於是我再度舉杯,敬生之慾望與想像力。
<中國時報2009.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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