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香水(林郁庭)
「您好,要試我們新香水嗎?」笑容甜美的專櫃小姐展開黑色絹扇,在你鼻端徐徐搧著,蘭芷芬芳從扇骨間透出來,像是暗夜裡的輕風,從沉睡的花叢裡偷來幾許幽微的香息。「我們這一款和傳統三段式的香水不同,沒有明顯的前、中、餘味,主調的香氣會像龍捲風那樣迴旋,一開始到最後聞到的香味都很穩定,很有現代感。」
從上世紀前半葉起,醛香(aldehyde)與化學香精大舉侵入天然物料的領域,昭告古典香水時期的結束;以香奈兒五號為首的「現代香水」,如同香奈兒女士自由輕盈、不受拘束的現代宣言,為女性時尚開創新局。踏遍天下芳草為皇室貴族煉香起家的悠久香水世家,在革新浪潮衝擊之下也調整了腳步,延續舊日的優雅中不忘注入現代男女鍾情的要素。當時顯得新潮,今日成了古典,香水世家轉手賣到跨國精品集團旗下,又有不同的風貌。在本世紀之初,藉著這「螺旋香」,它似乎以代言女星倨傲的微笑昭示三段式香水已經落伍,如花苞綻放般從蕊尖慢慢深入花心到花落餘香的香氣消長過程,不若旋風捲花襲人之香;現代人沒有那個餘裕緩緩賞香,優雅要能瞬間分曉。
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香水》(Das Parfum)出版的1985年,古老的香水世家差不多凋零殆盡,殘存的遊走於傳統家族經營與企業管理行銷之間,面對跨國財團併購的眈眈虎視與誘人價碼,拒絕了還是心猿意馬。這個來自南德的劇作家,以上世紀最後一位傳奇調香師的姿態崛起,慎選原料精心提煉,架構這品香味交響詩樂音高低長短,無不顯示專業素養與承繼前人經驗的智慧,鋌而走險的大膽試驗自是少不了的,讓他或嘗試重劑量或用矛盾衝突的搭配組合,絕妙配方由此而生,再加上一點好運氣,《香水》瓶栓一開,風靡的不只同好小眾,所及之處瘋狂暢銷。品香人首先留意到這款作品的古典成份,它追溯香水製造業啟蒙的十八世紀法國,徘徊用香首善的巴黎與製香首都的格拉斯,描述前工業時期的香水細節精準細膩歷歷如畫,但它的精彩迫人卻來自深具現代感與劇場效果的文字張力──這種現代性不需刻意渲染或大聲宣揚證明自己的存在;它對於本身的魅力有充分信心,對於埋骨歷史裡的根源也懷抱敬意,姿態不卑不亢,古典中有新意,新穎裡又有幾許懷舊之情。
《香水》的味道亦分三段。初味腥羶濃烈,未必討喜,卻予人強烈的印象。徐四金極力描繪主角葛奴乙出生的巴黎魚市場各形各色交織的腥臭惡息,晦暗童年瀰漫花都金玉下的腐敗味,工作製革廠不人道的待遇,幼小生命承受的無數惡意奸險苦難,由各種辛辣種子嗆鼻的氣息鋪陳。猶如不和諧、刺耳的音符可以增加音樂的豐富性,但不該為和弦的單一要素,《香水》初味的調配也不單是令人作嘔的氣息:少年葛奴乙對於嗅覺所能涵蓋無遠弗屆世界的癡迷,終於離開製革廠磨折,開始在香水師傅包迪尼的鋪子裡展露頭角,習得香水這行的法則、保存香氣的基本蒸餾方式,讓灰暗的生活亮起明媚的色彩。調和之下,這品初味的和弦恰如上選勃根第白酒入口印象,初聞疑似貓尿、臭乳酪的怪味,滑過舌際之時發散出核果的溫潤甘醇,非常細緻內斂、不致喧賓奪主的橡木桶香,加上夏多內白葡萄清新馥郁的果香,讓人不覺讚佩它的雋永,原來鮑魚之肆實為稀世佳釀的前導。《香水》初味裡還透出來的一股花香,來自核心的那組花魁,搶先在初味散去拱出香水核心之前,先給嗅者一個美麗的承諾──那是死在葛奴乙手上的賣黃李子少女,她的體香猶如初戀永存在葛奴乙記憶裡,驅使他完成組合《香水》核心的重要任務。
分子大小與揮發性居中的繁花一族,常作為香水調配的核心氣息;由於這些嬌貴的瓣蕊多不耐蒸餾酷刑,遂發展出油脂或酒精萃取來保存稍縱即逝的香氣。葛奴乙穿過普羅旺斯引以為傲的薰衣草田,來到香水工業重鎮格拉斯,潛心學習熱萃冷萃的精髓,為傾注他畢生才學的香水作準備。在格拉斯,葛奴乙邂逅了紅髮尤物珞兒,擁有喚起賣李子少女的回憶而更勝一籌的體香,等待它成熟綻放之際,他運用演練熟稔的採香技殺害24位美少女,取得她們含苞初展的處女香,作為這茗花組曲裡襯托花中之后的金釵。葛奴乙陷入熱烈的戀愛,這組核心要表現的是讓人動情的極致之美,是愛情也是費洛蒙,讓光輝燦爛的美隱藏他致命的祕密──沒有氣息之悲哀與惶恐。但也是這沒有體味只有超凡嗅覺的特質,讓他成為絕世的調香師與惡魔,就像無色無味人工合成的醛香,帶著幾乎不具人性的冷酷,本身雖然沒有氣味,卻不著痕跡地串連烘托花香的嬌豔,給她們增添一絲澄澈明亮的氣息。
殺害25位少女製成的香水,只用了兩次。第一次讓葛奴乙由十惡不赦的魔頭幻化為眾人傾心崇拜的偶像,使他們在刑場上慾望橫流百無禁忌地交媾;第二次劑量用得更多,帶來他的末日。嘗過擁有與失落滋味的葛奴乙,在愛情的憧憬、絕世的作品煙消雲散了,驀然回首找到潛伏在《香水》底部的餘味:縈繞不去的性與死亡,總被壓抑、抹滅,因為最執著於記憶。
特洛伊戰役裡有個被遺忘的角色,是與阿奇里斯對陣的亞馬遜女王潘特西莉雅,雖然亡於希臘第一英雄的劍下,她的美貌與勇氣讓阿奇里斯在殺死她的那一刻,情不自禁愛上她。德國作家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顯然也為這個古典神話所動,劇作《潘特西莉雅》(Penthesilea, 1808)讓阿奇里斯與潘特西莉雅在戰場上相識相戀,卻因誤會釀成悲劇,在最後的戰役裡女王活生生用指爪把戀人撕裂,真的讓愛人的血肉穿過唇齒成為她身體的部份。劇本一出,文壇譁然,不敢相信克萊斯特讓他的女主角「吞掉」了康德的美學距離,大膽顛覆經典,逼迫觀眾面對「露骨」的慾望與瘋狂的情感。傑作不見容於世,三年後他鬱鬱而終。在《香水》裡,徐四金也擺明對康德古典美學的挑戰,否決了康德評為最高貴的視覺,尊崇較為低下的嗅覺,大膽斷言人可以不看不聽,卻不能停止呼吸,必然深受嗅覺主導;又言女人的美麗取決於體香,外表不過是從屬罷了。故事之末葛奴乙因香水的魔法而以天使之姿降臨人世,被膜拜者以無比的愛意撕裂吞食,與克萊斯特同樣銘刻肉體之上的愛之語言,毅然跳過靜心品賞的美學距離,以駭人慘酷的震撼力從深淵裡逼迫美學昇華。《香水》餘味揮發,幽魂還存在讀者記憶裡。
由於這偏執的記憶,二十年後這款《香水》以電影的新瓶包裝歸來。在你察覺之前,預告片已如試香紙紛紛出籠,漸漸地,街上行走的公車披上電影海報的彩衣,猶如一瓶瓶血紅的活動香水,你身邊的人開始談論電影何時上映,於是你知道他們在不斷暗示下受了集體催眠──正是香水本色。這《香水》還不輕易開瓶,挑逗夠了,來個搶先口碑場,像包迪尼那條嗅香的絲帕一揮而過,在空中留下細微的香息,為正式的開栓暖身。哪個香舖不想一本萬利?但這真是瓶好香水。花瓶女星適如本分,挑大樑的新秀拿出莎翁劇場演員的功力,把葛奴乙讓人不寒而慄的非人異態混雜一點人性的渴望與憎惡演得入木三分,連配角也大有來歷,演技外還靠他們的名氣加持新人。你知道這部片花了很多錢,但當你隨著塞納河小舟划近幻影般浮現的兌換橋,看著包迪尼四層樓高的香鋪顫巍巍地從輕霧裡透出來,你衷心相信金錢是必要之惡,也慶幸它沒有花在不值得的地方;這德國新銳導演就像他的同胞徐四金,能夠充滿自信地悠遊於古典與現代感之間,嗅覺上不及的,就用音樂與想像的空間去暗示。是否忠於原著?究竟孰優孰劣?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喜歡這個味道。
於是我買了那瓶「螺旋香」,它不符合代言女星形象,也沒有香水世家一貫的風格,但我喜歡那個香味。優雅甜美的味道蝕進肌膚,輕微的寒顫像葛奴乙站在背後,仔細嗅著跨國資本主義全球單一化的經營,如何把個性吞噬得屍骨無存。然後冷冷一笑。
<中國時報2006.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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