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風景(林郁庭)
在歐洲旅行,對城市的第一印象常始於火車站風景。如果科隆站的巨大拱窗讓剛下車的乘客眼睛一亮,驚異於大教堂的雄偉壯麗;火車進入柏林動物園站(Zoologischer Garten)的那一刻,望出玻璃牆外豔陽下,赫然半座燒得焦黑的威廉大帝(Kaiser Wilhelm)紀念教堂阻斷繁華之路,赤裸裸地控訴戰火的殘酷。在它背後,就是充斥精品名店有柏林「香榭里舍」之稱的庫丹大道(Ku'damm),但是資本主義的華美夢境還是驅不走二次大戰的冤魂,刻意於璀璨之中遺落夢魘般的廢墟,昭告這是個充滿傷痕的都市。
柏林圍牆倒了,有形無形的景觀仍分隔著這城市,差異性有意無意成了柏林特色,圖像侵入明信片馬克杯棒球帽水果軟糖──東柏林特有的戴帽男人紅綠燈號誌*,邊界哨站的衛兵,限量發行的圍牆碎片,殘存的歷史記憶成了柏林新圖騰。由庫丹大道東行,愈深入前東柏林,地鐵的密度隨之遞減,代之為地上疾馳的街車;天氣陰霾下來,單調的方型水泥建築存在感愈是彰顯,像是集體意識的具象化。下了街車,我拖著行囊走進一棟灰白方塊裡。
香腸冷盤、水煮馬鈴薯,為我接風的柏林第一餐親切中有所保留,正如房東太太安潔拉淡漠的眼。像是要提升冷食的溫度,她從俄語紋飾的酒瓶裡倒出兩杯,再小心翼翼地栓回收妥,那琥珀色的液體滋味介於甜葡萄酒與烈酒之間。我拿出準備好的禮物,源自法國西南的葡萄酒,她看了一眼,訕訕地:「這種酒開了就要喝完,不能放。」彷彿有些侷促地跟我道謝。
公寓裡數尊非洲風的木雕是她肯亞之行的戰利品,另一項收穫是當地結識的現任老公,由於某些繁瑣度超過我初級德文所能理解的移民通關程序,仍無法來德國與她團聚。去肯亞是她首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國,本國境內除了鄰近的德勒斯登,那兒都沒去過。「慕尼黑很不錯喔!」我推薦。她說慕尼黑很遠,「而且,也很貴吧!」
德國統一,柏林圍牆像是醜陋的手術縫線,有機會就拆,只留下一段小線頭,讓塗鴉藝術來美化不會癒合的傷痕。十多年過去了,柏林的面容總在永無止境的演變之中:見證帝國興衰、民主集權爭鬥,身受戰火權謀蹂躪的國會大廈(Reichstag)換上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設計的晶透拱頂,像是巨大的玻璃海螺殼,每日迎接無數遊人蜿蜒曲徑直上,切割成千千萬萬片的身影映照在中心雪亮的螺旋鏡柱,個個好奇孜孜俯首望進透明化的議場,霎時只有建築的美醜之辯,不聞政客嘈嚷之聲。波茨坦廣場(Potsdamer Platz)在造成荒蕪的仇視對峙瓦解之後,成為名建築師與國際開發資金角逐之地,溫德斯(Wim Wenders)追溯柏林記憶的《慾望之翼》(Der Himmel über Berlin)影中空無一物的荒域(no man’s land)景觀,遂成絕響。引人注目的Sony Center天幕,在夜空下化為閃爍五彩斑斕羽翼的大鳥,起風時仿若順勢騰空而去;走在波茨坦廣場就像在科幻電影裡,與其說是新興建築的前衛造型,不若是那種文明之末虛空的強烈官感,對照著雨後春筍般迅速竄起的高樓,讓這一切宛若沙漠裡的海市蜃樓,絢麗卻不真實,下一刻就會煙消雲散。
但無須在意這份脆弱感。四起的鷹架高吊機,說明了這城市的韌性,於劫數中崩毁與重塑自己的能力;在歐盟整合與全球化的腳步下回顧前瞻,發展具有地方特色又不失國際趨勢的文化,好似近年來蔚為時尚的新德國菜(neue deutsche Küche),早就脫出香腸酸菜的刻板印象,「我們把本地野生的小花裹日式天婦羅粉輕炸一下,配上法國酸奶的冰淇淋和黑森林野莓沾醬,」大廚得意地告訴你,「這是用德國的底子,作出很清爽創意的國際化料理。」
無可避免地,有些人的餐桌上還是充斥著一成不變的香腸馬鈴薯。安潔拉對於國會、波茨坦的轉變總是懷疑看待;我幾次瞅到她以艷羨的眼看著那瓶法國紅酒,卻始終把它束之高閣。
柏林之東灰濛的住所不再讓我低迷,稍留意,改裝的小酒館畫廊藝品店藏在個個灰白方塊裡,離柏林核心的密特區(Mitte)如此近,處處驚豔的設計師小店就在呎尺,荷包扁了提著購物袋至小館中庭啜杯咖啡懺悔,或是力抗物慾走至河畔的舊城、博物館島,聽著柏林大教堂的鐘聲沉入史布利河(Spree)的暮色裡。
踏入博物館島上的帕格蒙博物館(Pergamonmuseum),是種無法言喩的心靈與感官的震撼。令人動容的不只是收藏豐富瑰麗的藝術品本身。帕格蒙不似羅浮、大英將珍寶納入現有的宮殿,它的興建規劃針對重現巴比倫依希塔爾(Ishtar)城門暨遊行大道、古希臘帕格蒙神壇與羅馬麥洛特斯(Miletus)市場大門的雄偉,讓看慣遠古博物館殘磚破瓦的訪客,進門就會被居高臨下的完整神殿震懾住——那是自十九世紀邁向統一的德意志帝國向西歐強鄰們昭告它不落人後,擁有掠奪無價之寶的國力與珍藏賞識的品鑑力。置身帕格蒙迴廊感受到的驚心動魄,來自藝術品的靈光,也來自隱藏其後的暴力;畢竟,這神殿是從小亞細亞山頭整座剝離,它存在柏林,顯示衰落的鄂圖曼只能任憑帕格蒙原址被掏空,提醒我們博物館文化的興起,衍生自帝國霸氣強奪的事實,光華之中暗藏血腥之氣,卻又增添藝術品一分妖異之美。
無比充實又失神落魄地回到家裡,安潔拉聽了我今日的奇遇,無法置信地:「帕格蒙博物館?那是魔鬼的殿堂啊!」她在胸前畫著十字,「真是不了解這些人想什麼,居然在首都弄出一個異教徒的群魔殿!」她發紅的眼控訴著,「整修再開幕第一天我也去了,都是騙人的啊!」
我望著她異於往日的激動臉龐,起伏不定的胸膛,想著必然有事,她自己先耐不住,「我今天去移民局,他們還是不准我先生的簽證,不承認我們在肯亞的婚禮。說我被騙了,二十幾歳的小夥子怎麼會跟我在一起,圖的是什麼?」她嚅囁著,「我老公又打電話來,說他對不起我,我寄給他的錢弄丟了,他出門跟朋友喝酒,醒來錢就不見了,那些人又不承認…」
我低頭看著她遞過來的照片,黑面孔年輕男人燦爛的笑容,心情有些沉重。眼前這個在東德統治下過了大半輩子的寡言中年婦人,警醒戒懼的眼瞬時化為空洞茫然,洪水潰堤地,幾分鐘內對我吐露了超過一個月能講的話。距離的概念在她身上是扭曲的,「昂貴」的慕尼黑比隔了汪洋的前非洲殖民地還遙遠,封閉到容不下差異性的心,卻輕易跨越了年齡膚色的藩籬。當我終於發現她緊閉的房門裡,僅是幾張毯子隨便打了地鋪,好把公寓裡唯一的床位讓給我收租,再想起那個糊裡糊塗丟了錢的黝黑臉龐男人,能說的,只有不痛不癢的安慰話語。
後來電視上看到安潔拉梅克爾(Angela Merkel),不覺特別留意。國會大選險勝,驚濤駭浪中組聯合政府,成為德國第一任女總理,面對的並非平順之途;上任之初亦沒人看好,或是質疑她東德成長的背景、未臻完整的政治資歷,或是取笑她保守老氣的造型。梅克爾不是披風馬靴、帥氣裡帶著霸氣的美國國務卿萊斯(Condy Rice),但她一路堅定走來,逐步確立自己的風格與信心。
偶而會想起在新德國之下仍未走出東德過往的那位同名女子。生命有時寬厚有時無情,有春風得意也有黯然神傷,傷痕縱不消失,還是會有新生。就像柏林這城市,參差矛盾之中掩不住清晰可聞的生命脈動,這個延續下去的力量,是超越悲喜離合的希望。
<印刻文學生活誌2007.8>
* Ampelmännchen,不同於一般奔跑/止步的無性人形,「燈號男」有性別有身材,蔚為共黨集體統治下有趣的個性化產物;統一的新德國一度要規格化交通號誌,在有心人士奔走「法下留人」保存歷史的呼聲下,逃過廢除命運的「燈號男」不但大紅特紅,新夥伴「燈號女」(Ampelmädchen)的誕生更讓他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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