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烤得金黃的外皮掩不住滿目悽楚。頭冠不復嫣然,最後的驚惶映入乾涸的眸子,凍進瑟縮的腳爪。旁邊那盤慘白的魚眼水汪汪地,微張的嘴銳齒猙獰,狠咬硬生生離開大海的淒厲怨念。
油亮肥潤一個蹄子游出深邃醬汁,脈脈無語;後面擠來的桃子爭著望進水鏡,只見通體雪白晶瑩,眉目如畫,瞧得自己也雙頰飛紅;堆得山高的蜜棗鐵青著臉,歪嘴睥睨這群嬌客;枯等的蘋果望斷天涯,驀地落下一截金粉,遮不住容顏憔悴,腹中孕育的小生命,忙著日夜掏空核心。
「可以吃了嗎?」
「噓,等這柱香燒完吧!」
背後陰風悄然襲過,一聲轟雷,迅雨奔騰而來,祝禱之聲遂飄搖於風雨之中。香煙在翻飛的雨絲裡流竄,瞬時雨停,氣勢又壯了,整條街燻得迷迷濛濛,掩映著一列列展開爭奇鬥豔的祭品──雖然中元每年大抵如此,此刻各家各院同心一志、竭力鋪陳,集體意識衍出的規模甚是驚人,原因無他,不需著意通靈,也能感知這時節島上幽魂甚眾,凝滯不去。
數週之前,莫拉克颱風鐵灰著冷酷的臉孔,攆走了南台灣的驕陽,恣意扭曲這好山好水的風貌。丈高的樓房脆如薄餅,彈指之間傾折,讓人好生懷疑它是否鋼筋水泥之身;仙境般的所在一夜沒入滾滾黃沙中,桃源終於還是隔離世外,任塵世人哭斷了肝腸也無緣迴轉。新聞報導催眠似一再重播的畫面,讓人幾乎要以為是低成本製作的通俗災難片,安定人心的「本片純屬虛構」馬上就會出現,那夢魘的情節不是真的。
不被疼惜的美麗之洋、婆娑之島,終究落得窮山惡水的下場。討伐咎責、追魂哀思、趁火打劫、急公好義、盲從搶跟、怨憤難消、推諉顢頇、灰心喪志等聲浪交雜在媒體上喧囂了一陣,又沈寂下來,一如往常。在這個高度消費的社會,再大的災難消耗過了也就沒了,總有新的目標再吸引注目,記憶是那麼短暫,被邊緣化的或有片刻的話語權,遺忘之後便又回到邊陲。
安魂的祝頌持續著,隨那淒厲風雨自人世邊陲墜入幽冥者,在生者哀詠慎畏的祈願中,或於重返鬼門關之前,得稍事饗宴否?
數月後,從災區某部落寄來了農民新近收成的鮮蔬。謝謝捐款,我們又重新站起來了──幾顆包心菜表達的是這般樸實真摯的心意。每株都是渾圓飽滿, 蟲蛀得斑斑駁駁,外層菜葉像一瓣瓣細密交纏的縷空蕾絲,在我們嘖嘖稱奇地撥弄賞玩之際,偶而篩出幾許晶瑩剔透的光影。
滿懷期待地烹來吃,卻無可避免地要失望。沒用農藥是確定的,那些歡欣鼓舞的蟲子可作見證,但滋味的平板與一絲難言的人工痕跡,說明了大地在這個劫難與多年化肥的掏洗蹂躪中,尚未復原過來。
而更多的劫數似乎仍在蘊釀著。隔著高麗菜葉那端的電視,瓦礫堆下露出一條蒙灰的斷腿,殘磚泥地染上幾許乾涸的血跡,一雙雙倉皇的眼神,一陣陣哀慟的嚎啕。海地一震,舉世皆驚。渡假廣告片裡悠遊於碧海藍天和深色肌膚僕從之間的比基尼男女,地平線那頭陽光無限的南方失樂園,真是失陷了,更多的問題與不堪浮出地表。
人加諸於同類與自然的傷害,一時之間或覺並無所謂,然而在歷史變遷中,多少還是會有是非公理,只是這漫長的過程未必是我們有限生命所能看見。在我們物質文明似乎發展到極致的時刻,自然反撲的力道愈來愈強、週期愈來愈短, 而從未能由歷史中汲取教訓的人類,也依舊我行我素,那樣可愛又可悲地沈淪著。
<中國時報20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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