蠔癡[節錄](林郁庭)
「要學怎麼開生蠔?親愛的,沒有這個必要吧!漂亮的女孩永遠都能找到男人幫她服務的。」當她對伯納提出這個要求時,他嘻皮笑臉地回了她這麼一句,手下的蠔刀仍馬不停蹄為他們今晚的開胃菜盡心盡力。
那雙閃爍不定的綠眼睛終於明白她不是在開玩笑,他聳聳肩,「瞧,就是這樣。從尖尖的屁股這裡戳進去,使勁把它撐開,et voilà!」
「好低級的敘述,你怎麼講得像三流的色情小說一樣?」她回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們法國人為什麼喜歡吃生蠔嗎?就是為了這股無窮無盡銷魂的情色能量。不過,我親愛的傾國傾城的海倫,你只要輕輕一笑,所有的生蠔都將黯然失色。因為,你就是最好的催情劑。」他把剛撬開的生蠔獻媚地呈獻給她,帶著他一慣吊兒郎當的卡沙諾瓦式微笑。
她以近乎虔敬的心愛戀地注視著慵懶躺在閃耀著珍珠色澤床鋪上,無比鮮美肥嫩的蠔。啊,斜倚在貝殼上那美人可不是維納斯麼?她怎捨得用紅酒醋調的傳統生蠔醬玷污女神無瑕的肌膚?即使是簡單的一兩滴檸檬汁都是個褻瀆,她要剛從海水泡沫中升起,帶著最無邪姿態最純潔笑顏的維納斯。閉著眼睛,她把蠔貝上殘餘最後一點汁液緩緩送入唇中。這是沐浴著女神的海水,還留著女神肌膚的芳香,對她而言,比桌上那瓶拿來配蠔的亞爾薩斯佳釀更是醉人。
一陣滑溜溜冰涼涼的感覺襲胸而來。這該死的法國男子竟然趁機把生蠔偷偷丟入她襯衫裡,又老實不客氣的開始動手解開釦子,聲稱要把罪魁禍首揪出來。雞飛狗跳之中,生蠔在她胸罩彈開之際悄悄滑落,當她隨著伯納身體的壓力倒下時,已經顧不得稍帶著黏膩的廚房地板;她看見他的膝蓋無情地碾過生蠔潔白的身子,當伯納恣意在她身上撒野,她頭一次注意到他的軀體是如此沈重,糊成一片的生蠔的淚和它灰綠色的血一次次浮現在她眼前。
※ ※ ※ ※ ※
沈愛雲,二十五歲的台灣女子,在終於學會開生蠔之後,和名叫伯納.荷迪葉的法國男朋友正式宣告分手。
※ ※ ※ ※ ※
首先選好要撬開哪一邊的蠔殼。仔細看,再怎麼不規則的蠔殼總有脈絡可循:它一定是一邊較平,一邊較凸。凸出的那邊就是蠔肉所在之處,所以你應該從平的那一邊下手,這樣不但困難度減低,它的汁液也不會流失。
和伯納分手後,她決定這是她最後一次找語言交換的夥伴。語言交換,說得好聽,其實對某些人而言不就等於找個性伴侶?學法文的方式不只限於此。不過,嗜吃生蠔的她從伯納身上學到的開蠔技法,也是相當有實用價值的,從此她不再需要到餐廳為那瘦扁得不像話的蠔付出貴好幾倍的價錢。她不認為伯納是認真地想學中文,但至少他學會了怎麼說「小姐,一起去喝咖啡吧」跟「我愛你,去你那兒還是我那兒?」等等對他來說也頗實用的句子,所以,往好處想,他們可不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今天巴黎的天空一反往常的陰沈,處處現出湛藍和金色的笑顏。心情不由得也開朗起來。即使地下鐵帶她進入一成不變的黑暗王國,即使電車慘白的燈光掃落陽光在她髮稍留下的最後一絲溫暖回憶,她仍然固執地相信,今天,一定有什麼好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抓著車上的扶桿,思緒飄到不可知的遠方。再把它抓回來時,她注意到斜前方那人攤開的書裡夾著莫笛里亞尼(Modigliani)的書籤。這位莫先生並不是她往常特別喜歡或關注的畫家,但是今天,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書籤裡女人的眼睛充滿一種無言的溫柔,溫柔得讓她心動,連女人那長得不像話的頸子也傾訴著說不出的婉約,嘴角那一絲淡得快看不出的笑意擴散在這冷冷的空氣中,一瞬間慘白的燈光彷彿也暈上一抹紅橙色的甜蜜。
終於有座位了,她在那人對面坐下來,換個角度,莫笛里亞尼的女人彷彿換了另一種風情對她微笑著。看書的女子驀地抬起頭來,臉上居然帶著和莫氏畫筆下女人一樣的溫柔笑顏。
但她不是女人,他溫柔頸項上的喉結說明了一切。
文森有張漂亮得幾乎不像男人的臉龐,眼睛藍得像那天巴黎的天空,透明澄澈,藏不住一絲陰霾;薄薄的嘴唇捲出玫瑰花瓣精雕細琢的弧度,微笑時就像是蓓蕾緩緩打開,把春天帶到人間;連他說話也是那樣輕聲細語,將法文的陰柔發揮到了極致,那個「r」音真是無懈可擊,沒有某些法國人那種近乎西班牙或義大利式的吵雜氣聲,清淡的像英文的「h」,但你就是知道他確實是輕震喉門,發出那個優雅,若有似無的氣音。再怎麼用力聽,還是聽不到那股「氣」,但你卻很清楚它是存在的。這是種只能用直覺解釋的神奇。
如果亞德尼斯(Adonis)是存在的,一定就像他這樣吧!
「愛-雲-。事實上你的中文名字和法文的『愛蓮』(Hélène)還比較接近呢!為什麼堅持要人用英文發音的『海倫』(Helen)叫你呢?」
「就是因為接近我的原名,所以我不喜歡。如果我要一個外文名字,我希望它給我一個全新的自我。」
「為什麼是海倫?你特別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要這個名字。如果我是傾國傾城的海倫,巴里斯王子(Paris)會拜倒在我的腳下。所以,熱戀著巴黎(Paris)的我,找不到比海倫更好的名字了。」
「說得好。都說海倫是禍水,但畢竟特洛伊戰爭真正的贏家還是她。巴里斯死了,特洛伊慘遭屠城,勝利的希臘人為十年圍城也付出不少代價,只有海倫還是舒舒服服地回去做她的斯巴達王后。」
文森正是她夢中的典型。她很納悶為什麼等到現在才終於有這樣的男子出現在她生命中。她一向喜歡娃娃臉,看來有些稚氣的男生,但生命硬是跟她開了個大玩笑,她的前任們個個都是比較「粗壯」型的,有些是個性幼稚,臉蛋兒可一點都不。
文森帶她到龐畢度,在現代美術館裡耐心的為她解說莫笛里亞尼、夏戈爾(Chagall)、馬諦斯(Matisse)的作品,當她買下為他們結緣的那張莫笛里亞尼海報時,那張可愛的臉上浮現出淘氣的笑容:「送給我吧!」
「好,我再去買一張。」
「不行,」他任性地撅起那張形狀美好的嘴,「不准你再買,我就是要你買的獨一無二的這一張。」
她覺得很納悶,但也沒說什麼。隔幾天他把那張畫裱好送來給她時,她感動得幾乎落淚。他自告奮勇地幫她掛到牆上。
「喜歡嗎?」她點點頭,「你對我真好。」
「能為美麗的女士盡心,是身為法國男人的幸福。」
他帶她到一家名為「亞馬遜」的餐廳進餐。一進門侍者馬上親熱的在文森兩頰上啄了兩下:「近來好嗎?哇,」不可置信地,「今天帶女孩子來?」
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身為女人的光榮莫過於此。
「你和他們很熟?」她問。
「嗯,我和朋友常常來。這是家不錯的餐廳。」
「在亞馬遜,我們吃的是什麼?」
「抱歉也許要讓你失望了,還是法國菜。」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抒情的光影,一杯酒下肚,他的臉頰上竟泛起了紅暈,暈得她心裡也熱烘烘起來;儘管她仍是面不改色,但是終究醉了,最是醉人的畢竟不是酒。
「你比我還能喝呢,海倫,你真是比法國人更加法國。」他的笑顏在夜色中擴散開來,迴旋,蕩漾,她不由自主地也被捲入這波漩裡,一顆心在暈眩中悸動著。他送到門口,「謝謝你,親愛的海倫,謝謝你陪我渡過一個美好的夜晚。」他在她雙頰印上兩個甜蜜的吻。她的心因期待而痛苦地抽慉著,還沒有呢,她在心裡吶喊著,這個夜晚還沒有結束,文森,還沒有結束啊⋯
月光在他臉上變幻著魔法,那張清秀的臉竟也透出一分妖氣,氤氤氳氳把她整個人裹了起來,煙雲裡像是有千隻鉤子,劃穿了她的衣裳,鎖進她的皮肉,緊得她無法呼吸。
他走了。這是她回過神後發現的第一件事。
一千隻鉤子隻隻從她身上脫落,在這寂靜的夜裡那清脆的墜聲顯得無比清晰,她覺得異常衰弱,像是身上最後一滴血都隨著這些兇器離她而去,只留下一個空空的軀殼,暴露在這慘白妖異的月光下。
她請文森到家裡來吃飯,當那一盤碩大的生蠔上桌時,他眼睛亮了起來:「哇,全都是你自己開的?天啊,海倫,你是我認識第一個會開生蠔的女人。很辛苦吧?你該等我來幫你弄的。」
她笑著說沒什麼,心裡饒富興味地想著,文森那雙柔軟、藝術家似的手拿來開生蠔似乎有點不太搭調。維納斯和亞德尼斯在一起的時候,開生蠔的是否也是維納斯呢?
她看著他愉悅地把生蠔划入口中,心裡激起了一股近似母愛的情懷。他太瘦了。她想像著那張可愛的臉蛋底下必定藏著肋骨凸顯的胸膛,幾乎沒什麼肉的臀部;如果他們住在一起就好了!她一定會把他養得白白胖胖,帶出門的時候妒死所有的女人。
心裡這樣想著,不知不覺話兒從她嘴裡探出頭來:「我想搬家。」
「咦,為什麼,你不喜歡現在這裡嗎?」
「也不是⋯」她忙著搜索一個藉口,「只是⋯我一直想住在拉丁區。」
「好啊,下次有機會我幫你留意一下。」又是那個惑人的莫笛里亞尼微笑。
「那你呢?你要不要來做我的室友?」她儘量讓語氣顯得很自然,像是一時之間蹦出來的點子,「兩個人分攤開銷可以省很多喔!」
「我嗎?」他的語中帶點遲疑, 「我目前還沒有搬家的打算。」
「這樣子啊,對了,你從來沒有請我去你家玩過呢!你住的地方如何呢?」她以好奇來掩飾失望。
他顯得有些侷促,「就是兩房一廳,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我室友怕吵,所以事先講好了不帶朋友回家。」
「真的?那多不自由。你真的不想搬?」
「他人其實不錯,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憑女人的直覺,她知道他一定隱瞞了什麼。到底那是室友還是他女友?他是那種腳踏兩條船的人嗎?她皺了一下眉頭,手上這個生蠔有點苦澀的怪味,也許不新鮮了。
「啊!」她的手滑了一下,銳利的蠔殼劃過指頭,留下一道漂亮的血痕。她呆呆地望著決堤而出的血珠,連蠔殼落地了都茫然不知。
「小心!」他捧住她的手,仔細的檢視傷口。他沒有像電影裡常出現的場景那樣溫存地吮著那隻手指,但是他掌心帶著的那點魔法,已經足夠點起一團新的火苗,那暈眩的感覺再度燃起。
「你還好嗎?」他關心地問著。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明白,如果那天的月色掩去了她眼底的情意,現在,當他接觸她的眼時,他什麼都知道了。法國人以天鵝絨的豔色來形容脈脈含情的眼,她相信在那一刻,不只是天鵝絨,絲緞、雪紡紗都可能在她目光中流轉。她索性放膽現出眼底那幅各色織錦勾勒出的無盡纏綿。
但是在他眼裡唯一能找到的回應是一絲驚惶。於是她知道,什麼都完了。
桌上的生蠔張大無辜的眼,看著沈默不語的二人。她覺得吞進肚子裡的像是一隻隻含淚的眼,含著她沒有流出來的淚,她靜靜的聽著那淚水點點滴落胃壁的聲音--滴答,滴答。
隔了兩個禮拜文森再打電話給她時,她真是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什麼叫恍如隔世。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但他和她約在「亞馬遜」見面。
他在門口高揚的彩虹旗下招手,依然是那個牽引她呼吸的笑容。
“Ziggy, il s’appelle Ziggy, je suis folle de lui
季奇,他的名字叫季奇,我為他瘋狂
C’est un garçon pas comme les autres
這是個與眾不同的男孩
Mais moi je l’aime c’est pas ma faute
但我愛他,這不是我的錯
Même si je sais qu’il ne m’aimera jamais...”
即使我知道他永遠不會愛我⋯
法繽‧提柏(Fabienne Thibeaut)悠揚的嗓音流了出來,飄盪在兩人的沈默中。他搖晃著酒杯,彷彿徒然地想澆熄燭火在那銀白色液體裡點起的,千千萬萬四處流竄的小火花。半晌,他擠出一個笑容,少了一分慣有的溫柔,多那麼一分罕有的決心。
「上次來的時候,你是否注意到這裡和別的餐廳有時麼不同的地方?」他問。
「我 ⋯ 不知道。」環視了一周,她搖搖頭。
「你再猜一猜。」
她再仔細地審視一次,餐廳的佈置帶著熱帶的氣氛,前方的柱子披上結實累累香蕉樹的彩妝,其後的壁上描繪的是某個失落的地平線那端美好憂鬱的熱帶神話;左方的壁則挺著一塊塊仿造的砂岩,踏著它們一階階而上,虎皮的橫飾帶中嵌著個表情詭異的神像,睜著雙不動情的眼直視著從天花板扭曲著黑色的身子,對祂吐出金色蛇信的滷素燈。真的是亞馬遜嗎?她覺得像來到了墨西哥,置身於猶加敦半島的叢林金字塔前,徒勞地想從馬雅的神祇嘴裡套出遺落了千年的藏寶祕密。昏眩感再度襲來。在她頭頂上發著紅光的真是小火爐,還是熱帶炙人的豔陽?
文森從她發紅的臉蛋猜到一點玄機,招手喚來侍者把小火爐從她頭上移開。
「覺得好一點了嗎?」
她重新找回呼吸。餐桌上打扮入時風度翩翩的男士們,和善的侍者,她只覺得這是家讓人愉快的小餐廳,當然,也許有點奇異的氣氛,但說到特別的地方⋯
她再搖搖頭,半開玩笑地,「來這家餐廳的好像個個都是帥哥。」
她突然發現餐廳裡女客極少。是了,這桌,那桌,都是兩個男的,那邊那桌四個都是男的,對面是兩男一女,兩位男士穿的是一模一樣的衣服。
她明白了。
「海倫,我 ⋯ 對不起,我也許一開始就該說清楚,但我想我們就只是朋友 ⋯ 我 ⋯ 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如果,如果我能愛上女人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你的,海倫 ⋯ 真的 ⋯ 對不起⋯」
她望著她美麗的錯誤,她的亞德尼斯。打一開始他就不是亞德尼斯,他是納西色斯,愛戀有著和他一樣形象的那個性別。
※ ※ ※ ※ ※
沈愛雲,二十五歲的台灣女子,陰錯陽差愛上比她小兩歲的同性戀男孩文森.加尼爾。兩人都覺得很抱歉。
<收穫2002, No.3>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