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層皮膚:科幻電影的幻境與真實(林郁庭)
序幕
從日據時代的建成小學校、台北市原市府到今日的台北當代藝術館,長安西路上那一棟近百年歷史的紅磚木造建築內,總有不同的戲在上演著;學生、市政員工、參觀者、藝術家在建築之間來回穿梭,讓建築的皮層下湧著清晰的脈動,也為建築本身烙下刻痕。改成美術館,一間間幽微的展覽室像是放映場所,每一間都是一部不同的片子,古建築對照著當代前衛的奇想,那種並非無可協調的衝突對照性正是趣味所在。
如果當代館本身已經帶著科幻驚聳片的氣氛,本次特展《第二層皮膚:當代設計新肌體》(Second Skin: New Design Organics)更成功地讓觀展的人完全進入一個新的科幻片境界。展覽第一單元「生化科技之美麗與驚恐」(Beauty, Horror + Biotechnology)不啻宣告當代設計成果與科幻片的傳承,展場也適如其所地佈置為鋪著波浪海綿墊的漆黑密室,那不但是科幻電影的放映室,也暗喻著孕育「魔胎」的母親子宮,兩者同為有機無機、天然人工、混種生命的來源。Elko Gasselseder的錄像作品《生化科技之美麗與驚恐》(2002)是為科幻片剪輯集錦,包含了《異形》(Aliens, 1986)裡雪歌妮.維佛(Sigourney Weaver)在夢中驚恐而無助地看著自己的肚皮被詭譎的觸角團塊撐大,勢若爆裂;《魔鬼終結者II》(Terminator 2, 1991)裡黑白方塊隆起而為金屬界面的妖魔,在槍林彈雨之下肉身崩毀又能不著痕跡地融合復原;《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1931)那面目可憎的人工生命;《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 1983)電視螢幕流離的光點扭出人形,在中槍後竟出現人類肌膚的彈痕;《星際戰警》(Men in Black, 1997)裡人的頭顱打開赫然發現空洞的內層竟有個操控一切的醜惡侏儒… 從這個脈絡下重新看這些熟悉的科幻電影片段,得到的新啟示就在科幻本身竟是如此與「皮相」密不可分,畢竟它所指向的還是異於我們所習慣認知的形體經驗,因此,「第二層皮膚」的隱喻其實在極大部份包括了由科幻小說電影所延伸出去的題材,以Gasselseder這個科幻微觀的作品名稱為第一單元的總名,的確有其道理,又等於暗示著科幻是本次展覽的濫觴。
圍繞著科幻片奇想的其他展品,有實驗室裡實際開發出來的機器人皮膚、頭像,肌膚培養再生技術,以及慘不忍睹的血淋淋整型手術影像,引導至尚未成形的美麗面容。於是在這個小小的暗室之間,彷若無限的可能性都被引發了:《異種》(Species, 1995)裡斷指重生不再是天方夜譚,《科學怪人》可能有更美觀溫和的面容,人類已經成形的臭皮囊還有再修正改善的空間。換句話說,科幻至此已經與真實水乳交融,難捨難分,到底是科幻引發的幻境在科技不斷進展中成為真實,還是當代科技與工業設計巧奪天工的表現反而成為觸發科幻想像的靈感,已經無從分辨。作為一個觀展/觀影者,你註定要站在搖擺不定的虛幻與真實之間,在這種不確定性與無限可能性引發的憧憬裡游移,但是這個憧憬招致的是美麗的未來還是驚恐的幻滅,又讓你陷入折磨之中。
本片
從真實的肌膚到蔽體之物,衣物的時尚與保護功能在《第二層皮膚》裡有充分的探討展現,在這裡新材質的開發運用是個重點。不少科幻災難片裡想像的核爆、重大天災人禍發生後的地球,在「身體護具」(Body Armors)這個單元已看到了預警:展場裡各式生化危機救援的防護裝、具冷卻迴路的外套、極地探險或遠征外太空的高度絕緣保暖衣、貼片式身體監視器、鋼網防鯊魚裝等等;在材質上愈來愈輕巧,製法日新月異,突破了紡織或編織的侷限,亦有爆破重組而成之超細纖維。這些高科技的衣裝,在外觀上還算平易近人,有似太空人的全副武裝護備,然大多仍有著一般運動休閒服飾的形態;這樣的真實感,隨著全球暖化日益嚴重,越來越無法讓人忽視,它們的存在與日益研發精進,昭示著科幻片裡人類在劫難中已經無法不靠第二層肌膚護衛而生存的未來,或許並不是那麼遙遠;高爾(Al Gore)在《無法面對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 2006)裡給我們的警訊,比我們想像的更加切身(切膚)。相當詭異的就在你看來很像科幻的其實最真實不過了。
新材質的開發也同時回顧既有素材的創新利用與整合。在「人造物的情慾性」(Erotics of the Artificial)這單元裡,作為保險套主要材質的乳膠(latex)搖身一變成為服裝設計的主角:Tonita Abeyta以乳膠製作有內建男用或女用保險套的短褲,Matthieu Manche的乳膠洋裝上綴著大小長短不等的圓柱開口與尖錐;乳膠於是以它極佳的延展性,從包覆性器的第二層皮擴展到全身,形成比任何材質更貼身更露骨的人造肌膚,像是腦海中一再播放的慾念之具象表徵挑釁。這個柔軟、富有絕佳彈性的人造肌膚概念,也延伸到器皿上,由諸如矽、聚氨脂、橡膠等材質組合的可擠壓式水盆、有彈性的甕子、花瓶等,彷彿把慾念投注於日常用品之中,給予它們肌膚般的觸感與柔適,讓人工體也有了不可思議的生命。Carla Ross Allen和Peter Allen為香奈兒時裝秀製作的合成皮膚(skinthetic),讓伸展台上裸露著烙上品牌商標以及楔狀紋路肌膚的模特兒,成了不折不扣的生化改造人(cyborg),集生物與機械於一身,這個巧思讓時裝秀呈現新的科幻奇境:走秀的模特兒如同你在科幻片裡看到的生化機械。事實上,香奈兒的名模和《魔鬼終結者II》裡以相當時尚方式登場的妖魔(隆起的黑白方塊、眩目的金屬界面),不是異曲同工嗎?時尚那詭譎而難以預料的發展方向,與科幻多有交集,而一群圍著伸展台等著為設計師的創作所震懾的觀眾,與科幻劇場銀幕前的觀眾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情慾與高科技結合所寫下那無比柔軟又充滿韌性的新科幻題材,時髦中有無可避免的曖昧性,就如情慾本身是永不退時的主題,但它未必以生殖繁衍後代為歸依,這種曖昧性就反映在「人造物的情慾性」這單元作品的多元迥異,以及它們在高度目的性、實用性、表現性、裝飾性、戲謔諷刺性──還有科幻題材在所難免的聳動性──之間的遊走不定。
新舊材質的突破運用在建築方面成效斐然。Sulan Kolatan和William MacDonald兩位建築師與杜邦公司合作開發的「逆轉膜」(INVERSAbrane),是種智慧性多功能建物外牆材質,外型如肥皂泡沫般具有孔穴的「逆轉膜」不但堅固防火,還可以利用孔穴集水、配合裝置自動灑水設施,牆內亦可佈置其他管線,收集太陽能、過濾進入室內空氣,並將集聚的污染塵,利用雨水自然清除。「逆轉膜」的概念,給予建築外牆新的生命,讓它更接近人類皮層、具有生物般呼吸、調適、防護功能的肌膚,整體建物也越來越接近生化改造人,結合科技與生化特長,成為活生生的人工生物體。
「活建築」(Living Architectures)這個單元另一件出色作品是位於奧地利格拉茲(Graz)的BIX藝術中心(BIX Kunsthaus)。由名建築師Peter Cook設計的BIX藝術中心,造型就像隻巨大的黑色蟲體,背部凸出管狀的粗絨毛,座落於安靜的格拉茲城,環繞在一棟棟糖果屋般的傳統建築之間,這個藝術中心活像是卡夫卡變形記裡面的主角,連夜之間失去了人形(或說糖果屋造型…),成為蟲蟄。來自柏林的年輕建築雙人組Jan Edler與Tim Edler在建築東側外牆裝上930座圓形燈管,作為藝術中心的媒體外牆,與精密的電腦控制程式結合,藉由燈管光度的微調打出各種流動的圖案、藝術影像,營造藝術中心與外界的對話。BIX媒體外牆本身是相當高科技的計畫,但是設計者卻堅持用祖母般老掉牙的圓形日光燈管,顯示出低解像度的圖像,這種以懷舊素材營造前衛藝術的方式,在似難相容的低解像度與高科技之間找到微妙的對照平衡點,以其粗糙的質感營造出來的強烈印象,反倒獨領風騷。就另一方面而言,它同時質疑著那些對於科技直線性進展的高度信心,黑白而粗略的影像暗示著或許有一天,我們的科技發展到極致,還會回頭重拾來時路。就像《2001》(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片首人猿的自相殘殺,所指的不只是高科技的過去,也可能是其未來,的確引我們深思。
和BIX媒體外牆同氣呼應,以光線作為聯繫外界的第二層肌膚,是下一個探討人造光源以為地表、建物肌理的單元《照明物與發光表層》(Luminous Objects + Luminous Surfaces)。如果曙光是從黑暗中描繪大地形貌的創造者,也同時身為緊密覆蓋萬物的另一層皮膚,人造光成為自然光線的延續,而包圍發光源的燈泡、燈罩,再次成為發光體的肌膚。矽是本次展覽的照明物設計裡最受歡迎的材質,塑造出靈動鮮活可垂吊可臥地流竄的巨大精子、可折疊式豆莢燈、像外星怪客或海底生物的棘刺球,彷彿是從《星際大戰》的道具百寶櫃裡翻出來的奇幻作品。Héctor Serrano則在乳膠囊裡填塞鹽巴,製成五彩繽紛的「超級洋芋」(Superpatata, 2000)。這些「洋芋」超脫了一般燈飾的思考方式,可為抱枕可為靠墊,或是隨意堆起幾個,便有家中裝置藝術的意趣;「洋芋」柔軟的觸感以及可以捏揉撫弄的特質,讓它很容易就變成愛寵或褻玩的對象,投注其中的情感與慾念,給了這個人造發光體生命,也狡獪地暗示著設計新肌體無可避免會走向戀物(fetishism)。
生化科技,新建築,人造體的情慾學,蔽體衣物的時尚與防護功用,發光照明物的奇趣。《第二層皮膚》從「膚淺」(skin deep)的表面切入內裡,正視在薄薄的一層皮下蘊含的無限生機,以及那令人凜然的「切膚」之痛。走過一間間風格詭異卻又容納於《第二層皮膚》概念下的展場,驚異的科幻故事一幕幕上演著:有些將你的想像引入新境,有些則以具體的成果展現前人的想像,有些將熟悉的題材以嶄新的角度處理而發掘出陌生奇幻的層面,有些預演科技文明推展到極致是否有峰迴路轉的可能,同時埋下幽微的哀嘆與希望。出現在眼前的幻境是真實的,但這些作品的真實裡有帶有幾許魔幻:有機與無機、天然與人工的、僵硬與柔軟、原生與再造之間的界限曖昧模糊,不復分辨,於是出現的是隨意、或然的“second skin”,而不是加了定冠詞具有指定性的“the” second skin。紛飛流動的慾念躍然其中,對於想像寄與的未來,縱有幾分模糊的畏懼,還是難掩憧憬之情──這就是走出當代館,像是看完一部科幻片的興奮心情。
倒帶
展場最後一間斗室陳列有著特異肌表的桌椅,繞了一圈,進出都會回到三宅一生、藤原大與Ron Arad的共同作品之前:那是兩把傢具設計鬼才Ron Arad創作的白色波紋椅,靈感得自三宅和藤原一體成形、無限延伸的製衣概念(把電腦程式連接生產線,直接製出印好版形無痕裁切的布料,比起過去裁縫師一針一線──即使是使用機器──裁製,就像是科幻片裡按個電鈕衣服就跑出來的不可思議場景),以數學上的無限符號(∞)為底,成就像是梳著雙環髻的高雅椅型;三宅與藤原的回應,則是開發出可以穿在模特兒和椅子上的彩蝶霓裳/椅套。兩把椅子中有一把穿上衣服,另一把則是赤裸的原形,這意味著衣服或許穿在看不見的模特兒身上;一旁牆上掛著數幅模特兒和椅子肢體展示的彩照,與現場「人去椅空」的虛實對應,留下的椅子上總覺飄浮著翩然的鬼影。從無到有,從有回歸於無,在虛無中懷抱對於充實的憧憬,從盈滿裡冥想放空的意境。設計從皮相起始,可以入魔、入禪,到即使虛空,仍豐富無所匱乏,不失為東西交會、哲學思維孕入設計概念的完滿結局。
<電影欣賞2007.1~3>
展覽資訊
第二層皮膚:當代設計新肌體
台北當代藝術館 3.10-5.6.2007
高雄市立美術館 6.30-8.26.2007
策展:Ellen Lupton,美國紐約Cooper Hewitt設計博物館
巡迴展出策劃執行:德國Vitra設計博物館
Interesting! I'm coming to Taipei with family in tow. Couldn't find your contact info but found this 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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