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巴黎迷航記[節錄](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內臟
其一   鵝肝醬

有時從台灣打來的電話會喚回一個叫張可卿的女孩,在記憶中矇朦朧朧,彷若她那初生即夭折的攣生妹妹。
曾有一段時間,她頗以香奈兒自許,期盼如Coco Chanel一般,踩過無數男人建立個人的時尚王國。
還記得那天買回一本香奈兒女士的傳記,光是圖片就看得她動心不已,馬上告訴沙維業她要改名叫Chanel,再也不當Cathérine了。她不要俄國女皇的名字,擺脫了凱瑟琳,有如卸下重重縐紗錦緞宮廷華服的累贅,她要當Chanel,像香奈兒一樣為女人穿上自由無拘束的衣裳,做個豪放自在的現代女性。





沙維業不發一言。Cathérine,他絞盡腦汁為她想的,最接近可卿的洋名,她說不要就不要。
「還是Chanel好,俏皮可愛,Cathérine太沈重,太嚴肅,那麼長的音節唸完人都睡著了。」
菲力普不知道沙維業的存在。他認識她時她就已經是Bébé,而沙維業也隨著連繫她可卿與Cathérine時代的那條線一起斬斷。
菲力普大概沒法想像他的嬌妻當年剪個清湯掛麵頭,在一盞枯燈下苦讀的模樣。那時她出門一點脂粉都不施,裙子古板地蓋到膝下數尺,將來準是招個忠厚老實人嫁了,幫他養幾個小孩,拉拔著長大,一輩子也過去了。
如果沒有沙維業的話。


這個法文家教還是保守封閉的父母請來的。她原先一點都不願意,說不想學法文。但父親昔日同窗好友王大明的女兒據說在法語班表現優異,她怎麼可能不加緊趕上?兩家女兒今日有幸又同班共讀,平常成績單排名榜發下來兩位爸爸就已大為較勁,她父親如何嚥得下這口氣?還好那裝模作樣的王娟娟不過是去補習班上課,有個私人家教的她馬上又把對方比下去了。
於是沙維業跨著輕快的腳步,吹著口哨邁進她家的身影,成了常見的景觀。尊師重道的嚴父慈母都不習慣他那稱兄道弟的bonjour,但看在這小子是女兒光耀家門,洗淨王家女兒拔得頭籌的奇恥大辱不二法門,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她不喜歡沙維業。原本就是被趕鴨子上架,一肚子不開心地跟著他唸法文,更何況這法國男人老是坐得離她太近,大腿沒有貼上來也有事沒事碰個一下,讓她沒法專心;上課時又老愛盯著她側臉看,一不注意手就過來了,讓她老不自在。
她跟父母說不要學法文,這些小細節卻絕口不提。父親罵她沒有恆心毅力,母親要她再接再厲,而法文課則從沒有中斷過。
沙維業的撫觸親吻越來越放肆,而她矇矇懂懂地,明白了自己的身體不是無情之物,在矜持與恣意、羞赧與歡愉之間沈浮。沙維業帶來一些香頌的錄音帶,宣稱是教材的一部份,於是家裡很快習慣了從她房裡傳來低微的靡靡之音,雖是低迷,卻成功地掩過其他更細緻入微的動靜。
「你不討厭我,是不是?」沙維業在她耳邊低語,手臂擦著她的臂窩,一隻手還不住撫摸她裙子下的大腿,「你瞧,身體是沒法說謊的,你喜歡我這樣摸你是不是?你猶豫什麼?這麼年輕美好的肉體,本來就應該好好享受的。」他把唇貼近她耳根,伸出舌頭舔她耳垂,在她心蕩神馳之際,把舌尖挺入耳壁,盡情其中。
叩叩叩的敲門聲。張媽媽在沙維業的薰陶下,懂得洋人父母縱是在自己兒女門前,必然先敲門而後入;一方面又本著華人禮遇師長的精神,給調情調得口乾舌燥的老師與愛女送上水果甜品。
她不會知道老師今天又推進一步,將手指放上女兒渾然發育的少女胸脯,把那乳頭挑逗得在春風裡顫抖。她更不知道關上門後,老師竟沾起水果盤上的蜂蜜,抹在女兒的酥胸上,再細細將它舔淨。
她注意到女兒的臉上泛著興奮的紅潮,對法語的興趣也與日提升,於是告訴爸爸沙維業果然是好老師。她當然不知道法國這方面早有淵遠流長的傳統,千年之前也是阿伯拉(Abélard)這樣的好老師把學生哀綠綺思(Héloïse)的肚子搞大的。
天氣愈來愈暖和,套頭毛衣的季節似乎過去,V領衫或胸前排扣的襯衫開始當道。
Faire l’amour(做愛),多麼美好的字眼。」沙維業吻著她的頸項,運用老師的特權要她一次次重複這個字,仔細挑剔子音母音的純正、節奏韻律的協調,「知道嗎,Cathérine,大多數法國女孩在十六歲前就有過性經驗,熟知愛的儀式每個美麗的小細節,而你卻白白虛度十七年的歲月。沒有人這樣愛撫過你,沒有人在你耳邊說你多可愛,多令人心動,沒有人和你共度良宵讓你了解愛的神奇,我可憐的小Cathérine!」沙維業的手在她大腿內側遊走,「很舒服不是嗎?親愛的,我保證更好的還在後頭,」他輕撫那單薄的碎花小褲包得鼓鼓的小丘,「想不想知道歡愉而死是什麼滋味?」他把手指深入溪谷裡微潤的瑩潔石壁,「Ne veux-tu pas faire l’amour avec moi(你不想跟我做愛嗎)?」
如果Bébé已經喪失她所有Cathérine時代與之前的記憶,這個片刻的真實像藍鬍子那致命鑰匙上的血跡,愈想抹去愈為鮮明。她當然不是藍鬍子的新娘,而好奇心也沒有為她烙上無法磨滅的恥辱之印。那是她初次曉得銷魂為何物,被沙維業按住的地方像個神奇的電鈕,把她身體內無盡的情色能量釋放出來,從顱頂到趾尖瘋狂驅馳;被沙維業掌握的乳房鼓脹著,發著不可思議的光。發音練習的幌子結束,沙維業扳開她微啟的唇,給了她這一輩子第一個最深沈的吻。
叩叩叩。張媽媽又送上紅茶水果。沙維業發揮他長袖善舞的法國外交本領,佔去她大半注意力,讓她沒時間發現女兒的侷促不安,以及她胸前忘了扣上的兩個鈕扣。而我們的女主角,在那時的恍惚之中,仍瞥見沙維業嘖嘖稱讚果品香甜可口,津津有味地吮著食指。
Faire l’amour。每晚躺在床上,在入睡之前她總會喃喃唸著這個字。Faire l’amour...?
後來時有法國人稱讚Bébé那幾近完美的r發音,驚於不是本國人的她竟也能靈巧地弓起舌背,準確無誤地把那個子音從唇際吐出。
沙維業要她在課堂以外見面。即使以他的厚臉皮與冒險犯難的精神,也知道學生父學生母不可欺,這樣下去遲早穿幫;而且,更刺激的遊戲需要更大的格局更佳的場景。得到她猶疑又游移的首肯,他開始興奮地策劃初夜的整個流程。成果的展現,就在她踏入他公寓之時,餐桌上那盒珍貴的馥香(Fauchon)鵝肝醬和一小瓶梭甸(Sauternes)甜酒。
看來頗為簡單而正統的組合,其實是經由複雜的法國哲學辯證邏輯思考所得來的精密計算結果。當然,由身為主人的他為佳賓奉上開胃小點,不但符合待客之道,更可藉此增進融洽的氣氛,放鬆對方的戒心;作為法國美食文化的親善大使,鵝肝醬自然最是適切不過,更何況華人對內臟類接受度強,可不是投其所好。就連這梭甸的選擇,也不單單因為梭甸與鵝肝醬是法國美食家向來奉為圭臬的黃金拍檔。酒在誘惑的過程中確能讓他如虎添翼,但沙維業考慮到他從不沾酒的清純玉女,決定只有甜酒可讓她低估籠在甜味薄紗後的酒精威力,並說服她淺嘗些許。(甜甜的,很好喝喔!)
鵝肝醬與梭甸。在等待的時刻沙維業不住含笑冥想,對美食的期盼躍然他的斗室。
鵝肝醬與梭甸。就像性與情愛對她一樣的陌生。坐在沙維業為她準備的寶座上,在沙維業的勸服啜下第一口梭甸,沁涼的甜意裡盈滿鼻翼的芬芳,像支神奇的催眠曲,唱睡了她對未知的疑慮驚惶,所留下渴望與期待的姿態,由模糊至清晰,讓她不自覺舔舔還帶著餘韻的嘴角。(甜甜的,真的很好喝。)
沙維業拿出懸著鋼絲的道具,切下的鵝肝一片片光滑細緻宛若他垂涎的少女肌膚。懷春少女好奇地睜大眼睛,看他小心翼翼把它們盛進小磁碟裡,配上烤得金黃的三角土司,驕傲地獻到她手上。
那寶貝不是她嘗過任何豬牛雞肝灰慘的兄弟。它的鵝黃中帶點粉紅的嬌妍,晶瑩得在燈下閃爍。沙維業帶著她賞玩切面的玉石紋理,脂潤如黃玉的鵝油外層,再削下一角塗在土司上,送入她嘴裡。
她幾乎以為隨著唾液化在嘴裡的是巧克力,不是肥鵝血淋淋的肝臟;再不然,就是帶著濃郁花香的初春融雪。還有什麼珍饈能這樣無瑕地化在她舌尖,按摩似地撫過每個細小的味蕾?
沙維業舔掉殘留在她嘴角的芳醇,解開她的裙鉤。他的吻化在她舌尖,他的愛撫及於她身上每一寸肌膚。
當她在他的亢奮下掙扎,哭著喊痛時,他好言慰解,竭力克制自己,「不痛不痛,慢慢地,溫柔地
他騰出隻手,抹了她剩在盤上豔黃得動人的鵝油,輕輕塗在他硬挺的鎖匙打不開的門關上。
[選自《愛無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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