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在上海(林郁庭)

看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多少會勾起對於旗袍的遐思。在張曼玉身上那形形色色服服貼貼如第二層肌膚的旗袍，表現的不只是時代的韻味，也是人物流轉的心境(mood)，或說戀愛鋪陳於人那種種或是繽紛或是樸素的色調紋理──有時矜持、有時嫵媚、有時哀愁，這會兒暗暗地挑逗，目光移轉過來了，卻又若無其事地端莊；片刻前還冷若冰霜，驀地溫婉嬌柔，教人不動心也難。在香港那幽隘私密卻沒什麼隱私的空間，如花朵般燦然開放又黯然凋落的上海女子與牽扯的情思，揉碎桃花紅滿地，隨著膠卷與懷舊的音樂，無聲無息隱進歲月裡。

於是，從來沒有想過要穿旗袍的我也動了心，頭一次訪滬，便迫不及待要試試上海裁縫的身手。而我也像一般觀光客，為南京路上大布莊的排場吸引，眼望牆上那張希拉蕊滿面含笑、挽著還未捲進緋聞的總統老公的訪問紀念照（您瞧，她身上那套水藍絲衫褲裝就咱們這兒做的！），跟師傅談定了鑲邊盤扣樣式，接著剪布量身。那件長及腳踝的酒紅閃光緞旗袍只穿了一次，給好奇孜孜的外國朋友們開了眼界。[上圖：穿著南外灘訂做的衣服逛義大利館］

再遊上海，不需要第二件國宴級的禮服，可是眼睛還是饞。漫步在淮海路上，拐進那幾條交纏著法國梧桐的旗袍街，一家小店看過一家小店，沒有名人加持，可同樣是勾住觀光客的行頭──以為自己眼界更高，對手工更挑，殺價更狠，卻一樣著了上海商人的道。一頭同店家賞玩黑紗襯亮片羽毛、或是白緞藍紋青花瓷的樣式，她告訴你這黃綢上初放的臘梅是書畫院老師親手繪的，那件改良式的彩鳳腰帶是即將百齡的老婆婆精工刺繡──老人家要是走了，就再沒人繡得出來──看得入神，夥計悄悄把門帶上了也不曉得，人家本來就不打算讓你空手走出店門。「旗袍講究合身，胖了瘦了有變化了，儘管拿回來，絕對服務到家，跟我們訂做的一定幫你改。」

當真千里迢迢帶著旗袍回上海改，路頭走到路尾，再找不到那家店。上海天天在變，怎麼能保證這條路上的生意一成不變？不消到地老天荒，就兩年的時間，訂做旗袍時許下的終生（修改）誓言已經無法兌現。裹著旗袍的嵌銀藕花蕾絲仍晶瑩剔透，底襯的萬字綢雪白依舊，試身時神乎其技地在我身上別住上百個針頭大談立體裁縫的師傅不知哪兒去了，不覺有些悵惘。

還做衣服麼？我想是不了。當真？更好玩的地方還沒去吶，而且，上海可做的不只旗袍。

於是我在高人指點下，來到眺望著南浦橋的南外灘輕紡面料市場，這裡大多是當初從董家渡遷來的，也有兩三年了吧。我喜歡像董家渡、曹家渡、陸家嘴、徐家匯這樣帶著古風的地名，縱使滄海桑田，這城市因陸路水路交匯而發展起來的一頁歷史，因它們而留下見證。董家渡作為面料市場已有百年歷史，一間間窄小平房里弄，當年可是上海人選料裁縫的寶地；從店頭成捆成匹的各式面料裡挑好講好價，跟師傅討論好式樣付了訂，多半隔兩天就能取貨，上衣褲裙西服唐衫乃至睡衣襯裙，都可以訂做；圍巾披肩更是當場做，當場交件。儘管是量身定製，價錢卻絲毫不比成衣差，那些拿著名牌款式來訂做山寨版的，往往只用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的價錢就能把伸展台時尚雜誌上的華服穿回家；多虧了店子裡間或兩三步外小裁縫間內，那些勤奮的師傅跟日夜轉個不停的縫衣機。

但是董家渡也走入歷史了。商家遷入南外灘、西藏北路一帶，住戶可能搬得更遠；為了2010年的世博會，計畫拆掉董家渡作為浦西園區的停車場。之後參觀世博，有機會一窺原董家渡改裝的車場，還未有遊覽車轎車進駐，伴著本就比較冷清的浦西園區，顯得更加寂寥空曠。［右圖：世博園區一景］

幾百米外的南外灘市場是座三層容納兩百多家店面的商業大樓，昔日董家渡的棉、亞麻、真絲、喬其紗、印花布、毛料、皮革、皮草、蕾絲、小配飾等面料鋪，佔住不同地盤，各顯神通招攬遊客。不需要帶著雜誌上剪下來的樣式去找師傅商量，現在店家的功課做得比你還精，每個鋪子門口掛的樣衣都各有所長，看你餘光一掃，精靈的店員不知哪兒冒出來，馬上在你耳邊：「這好看，Gucci風衣款，Burberry內裡，試試嗎？幫您訂做，很划算的。」

多處貼著徵英語售貨員的佈告，足見這裡「國際化」程度──商場裡逛的外國佬不比上海人少。到這兒來淘寶的洋人也真不能小覷，只見商家給開了個賣凱子的價碼，竟然翻臉了：「我在中國住了三年，我知道你們的價錢。」從金髮碧眼的嘴裡吐出了口音還不差的普通話。

說實話，在希拉蕊和國畫老師壓陣的店裡當死觀光客，任傳說中的上海奸商剝削，還是有樂趣的。再怎麼打算，你一定多付了錢，多花好幾倍冤枉錢跟訂做時間，就少傷一些神去挑縫線車工，還可以要求售後服務（如果不倒店而且你不只來一次上海的話）。在南外灘市場裡，為了享受當地人的價錢，只得收拾起觀光客的憨相，認真看貨比較手工，精明討價還價──連老外都這般狠樣，你怎能落於人後呢？不是熟門熟路辛苦些，一不留心發現線頭沒收好、裡扣忘了縫，或是跟師傅再三溝通還是幫你做錯，該將錯就錯還是鍥而不捨再磨合？不管如何，在這裡做四五套衣服，外面可能只買得了一兩套；做多了，總找得到合意的鋪子；不夠合意，在市場裡磨眼力體力的冒險，也夠回本了。

約好取衣的日子，全家老少都孩子般興奮地驅車直奔南外灘市場。大包小包走出三層樓的迷宮，比對評議各自的斬獲，發現那看似簡陋的白塑料提袋，竟也中英對照，煞有玄機。印著東方明珠塔與中國上海字樣的背後，透出「歡迎來上海，謝謝光臨」的基本英語，中間夾雜著怎麼也參不透的小字：Evaded affection, pieces of pieces of the heart。不知所云的「閃避的情感」（或許想表達的是東方式的含蓄情感？）還有些模糊的美感，直譯的「片片心意」實在太生猛了，像是一片（piece)又一片凌遲割下來的寸心(heart)，真讓人無法消受。

這光怪陸離的趣味，是快速在發展膨脹的都會，急切的「國際化」、「現代化」腳步下產生的不協調嗎？別說現成的，連量身打造的衣服，都無法跟上身體或是細微或是劇烈的變化。曾經人聲沸騰的董家渡沈默了，暫時成為駐車所，世博過了，肯定有建商開發公司想好它的未來，逐步去推進。書寫拍攝下來的記憶，在市民們喜新厭舊與懷古慕新的矛盾情感之間，一針一線地交錯，來來回回地循環。老上海的痕跡片片(pieces of pieces of old Shanghai)消逝，拆卸下來的磚瓦像舊衣服，能回收挺好，大多時候只能如奔騰入海的黃浦江，不捨晝夜而去，一去不再復返。［左圖：回收老弄堂石庫門打造的新天地］

 <皇冠.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