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采風(林郁庭)

水晶宮與艾菲爾
1851年春,維多利亞女王為首次舉辦的各洲工業大博覽會(Great Exhibition of the Works of Industry of all Continents)揭開序幕。樹立於倫敦海德公園的「水晶宮」(Crystal Palace)得力於科學和營造技術的迅速發展,以鑄鐵與大片玻璃打造絢麗的新式建築,為帝都子民帶來各國最新工業產品與殖民地奇珍異寶,吸引六百萬人觀展,相當於當時大英帝國三分之一人口──其中包括掀起宗教與科學論戰的達爾文,《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的卡洛爾(Lewis Carroll),歌德式浪漫小說奇葩的勃朗特(Brontë)姊妹。密切關心工業化影響的馬克,則以為博覽會是資本主義商品物化的極致表現。
常年來隔著英倫海峽較勁,在海外殖民地拓張也不甘示弱的法國人,怎麼忍得下這口氣?更何況法國辦工商博覽的歷史還早於英國,只不過大型國際展的頭香,卻這麼眼睜睜為英國人搶去了。接下來的萬國博覽會(Exposition Universelle),主要為倫敦跟巴黎之間的角力,歐洲其他國家與新世界興起的霸權,也先後加入戰場。1889年巴黎萬博會推出的艾菲爾鐵塔,宣告鋼鐵冶煉技術的成熟與未來建築風貌,果然一鳴驚人;走入二十一世紀,當年的前衛轉為優雅風華,今日有誰能想像沒有艾菲爾鐵塔的巴黎?[上圖:維多利亞女王為1951年水晶宮博覽會揭開序幕]



十九世紀開始發展的萬國博覽會,鬧熱滾滾、五光十色的新奇與璀璨背後,是對實證科學(positivist science)的信念與工業進步的自得和沈醉:盧米埃兄弟(Frères Lumière)的電影在1900年巴黎萬博初次以大銀幕播放;新藝術(Art Nouveau)設計的拱門,引導第一次搭乘地鐵的群眾湧入會場。1925年巴黎博覽會更成功結合工業與藝術,為裝飾藝術(Art Deco)的風行鋪路,「工藝」與科學打造的「未來」烏托邦美景與商機,確實不可限量。快速崛起的美國,先後於費城、紐奧良、西雅圖、舊金山等地主辦萬博,1933年芝加哥博覽會引介的巨大企業展館與富含的「美國精神」,的確引起騷動,紐約取代巴黎成為主持「文明盛會」之都的企圖,昭然若示。舊世界當然有所回應,數載沒有舉行博覽會的法國,於1931年籌辦規模宏偉、以「殖民」為專題的博覽會,巴黎也見證了1937年法國最後一次的萬博會。
殖民博覽會
早於1851年的「水晶宮」開始,就有紐澳與印度等殖民地參展。畢竟,帝國主義的擴張,本來就號稱以文明的火炬照亮落後地區,為殖民涉及的暴力與掠奪提供光明正大的理由;國際博覽會「工業進步」與「現代性」的光環,同樣蓋過了偏狹的國族主義和殖民利益,與帝國主義的論述相輔相成。1931年巴黎的殖民博覽會,雖然有其他國家參展,與法屬殖民地於帝京展示的異國風情比起來,還是大形失色;原尺寸複製的吳哥窟神廟,數百名蘇丹土著表演工藝品製作與日常生活起居的民俗村,尤為展場注目的焦點。不難看出法國政府意欲展示與法屬地之間文化交流頻繁,和諧共榮的殖民訊息。博覽會老大哥的法國,所彰顯文明而優雅的舊世界與新世界暴發戶的差異,最終還是回歸殖民地采風獵奇,自戀的宗主國優越感,倒真是一大諷刺。[右圖:1931巴黎國際殖民博覽會;兩側文字--一日內環遊世界]
大型跨國展覽以大博覽會、萬國博覽會、世界展(World’s Fair)、世界博覽會(World Exhibition)之名於世界各地開辦,直至國際展覽局(Bureau International des Expositions)為免展覽龐雜而統一規制,將之定為每五年舉辦一次的註冊性世界博覽會,是為今日世博主要依據。儘管官方色彩濃厚,無可避免的政治宣傳與經濟利益總牽涉其中,然而光以國家論述與殖民思維去解讀世博,還是難免偏頗。或許對很多人而言,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或愛麗絲的仙境漫遊,「一天內走遍全世界」的體驗,而藝術家的眼看到的又是不同的風景。1855年的巴黎萬博會,引出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美總是奇異的」(Le beau est toujours bizarre)名言;而畢卡索則於展覽中初探非洲藝術,得到創作靈感。

上海歡迎你
2010年,上海。主辦國再三強調,這是頭一次於開發中國家舉辦,也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世博:參展超過兩百四十個國家與組織,園區面積逾五平方公里,預計將吸引七千萬訪客。開幕前夕,螢幕上的俊男美女笑臉迎人:「我們準備好了!」
浦東機場原本就很亮麗,然而還是添了新的裝置藝術、更美輪美奐的造景,海上名都的門面,馬虎不得的。你知道高架橋下會打霓虹燈,但之前是否這般燦爛奪目,流瀉如虹,已經記不得了。虹橋機場多了個氣派的航站樓,擴建過程中拆掉七、八千家工廠民戶;曾經擠得密密麻麻的民工平房拆了,地皮炒起來了,至於他們以後住那裡?怎麼進城務工?恐怕是多餘的問題。浦東還不是有萬餘戶居民為了世博園區而動遷?「以前這樣大小的房只要三百塊一個月,現在起碼七八百起跳。」推拿師傅按住你腳底穴點,疼得你倒吸了口氣,「我們工資不過調高兩三塊錢呀
今年氣候反常,四月還有殘冬之象,五月馬上熱將起來,痛快地跳過春天;資訊站義工們整齊一致的制服下,個個揮汗如雨,即使能幫忙的地方不大,仍殷勤親切地招呼你。上回你來時,蘇州河畔、古玩市場一帶、徐家匯路拆得如火如荼;在世博前一切都得整理好,拆完來不及拖走的,趕緊蓋個圍牆先遮一下。裝有行動電視漆上藍色海寶的世博出租車滿街跑,道路撤了水泥鋪好柏油,街燈欄杆掛上花籃旗幟,多條新地鐵趕著上路,沒得開通至少先試營,對吧?重點道路必然妝點得花團錦簇,閃亮著LED交通告示牌,仔細一瞧,不只牆面粉刷過了,連下層磚角也重貼;背對著馬路的那一面,就不必了,裡子沒面子那麼重要。[上圖:墨西哥館內的裝置藝術]
你踏上久違的外灘,發現觀景台雖然拓寬許多,新植的花草還是被踩壞了,真為它們心疼。

一天走遍全世界
勁歌熱舞,豪氣煙火,黃浦船隊──終於開幕。準備好了,就等人潮吧。
人潮並不像奔騰入海的黃浦浪濤般湧入世博會場,或者人潮確實來了,卻很快為碩大的園區所吞沒,初期預計的每日三十萬參觀人次並沒有達到(在數位時代,不曉得怎麼著的數字就是高於一切,所以也無須為主辦方擔心,「計畫」好的終歸會完成)。很多場館前釘好了迷宮似的排隊柵欄,大多時候空擺,讓不得長驅直入的少數參觀者,只得沒奈何地循著迴旋路線入場,浪費參觀世博所需的寶貴體力。幸好主辦單位英明,把冷門的場館都集中在浦西,讓精明的參觀者可以不用把時間精力耗在那兒。[上圖:澳洲館夜景]
依慣例,國家品牌行銷向是世博參展重點,是否能切合每屆專題倒在其次,於是你饒有興味,看著各國展館或在國家形象如何切入城市主題之間拿捏,或不管合乎國家特色與否反正就端出眩人的秀,或打出標新立異的廣告而模糊主題,或舊酒拿出新瓶裝,或捉襟見肘,有多少預算就做多少。澳洲館赭紅鋼面的外觀,洽如荒野中的艾亞斯岩(Ayers Rock)浮出地表;捷克館萬花筒映照的風光、工藝、建築與圖騰,虧了波西米亞水晶,折射出多角度的絢麗;葡萄牙館的軟木外殼,讓你想起它不愧為世界最大瓶塞生產國──你以為館內可以嚐到最道地的葡式料理與蛋噠,卻發現它們全來自澳門,連那葡籍經理的傲慢也很有殖民地風味。
你喜歡義大利館的低調與優雅,就像義式時尚與美食,不以絢爛的外表惑人,而長於豐富扎實的底,自信地表現質感。穿過古羅馬城門,為各種經典工業設計作品包圍的鞋匠,在你眼前一針一線縫製Ferragamo手工鞋;妝點了義大利電影與伸展台的名車美鞋、華服,幾世紀以來陶冶了無數心靈的古典音樂,繞著翡冷翠聖母百花教堂拱頂而舞。橄欖樹蔭與搖曳的麥穗之下,排開的各色葡萄酒、橄欖油、上百種圓的扁的直的卷的細的粗的麵條,還未張口親嘗,已經覺得到了天堂。[下圖:義大利館的時尚殿堂]
幾乎所有館都有播放影片的暗室,這畢竟是短時間內讓遊客瞭解國情的最簡易方式,但是看多了,也疲乏了。當然會有例外。西班牙館那迂迴狹窄的通道,讓你在錄像的牛群狂嘯而來時,以為自己到了奔牛時節眾人竄逃的Pamplona石板道;黑暗中亮起一束紅光,佛朗明哥舞者在吉他聲與牛骨間起舞,把你帶進熱烈又詭魅的夢境。外型搶眼的藤館,再次宣告西班牙崛起為設計大國的地位。
聲光表演有其極限,於是你開始著眼於其他感官的刺激。印度館的雷射影片很快就結束了,然而咖哩與烤餅的香味久久纏繞不去。摩洛哥館像是烈日下浮現的綠洲,迎接你進入摩爾風的斯蘭宮殿,噴泉藻井,迴廊飾壁;隱隱飄來的橘花香,冰清玉澈,像是透出神祕面紗那雙清亮的美目。[左圖:自然採光的西班牙藤館機器娃娃]
摩洛哥畢竟得天獨厚,扼住北非通往歐洲的富庶之地,黑色非洲的戰火與貧窮,與它恍如隔世。容納了四十三國展示空間的非洲聯合館,儘管雄據一方,卻鮮有人會為它排隊參觀,如果不是為了收集紀念章,恐怕上門的更少。館內諸邦多以最簡省方式來做觀光招商宣傳──圖片、藝品、樂器、錄影帶──如果沒有在非洲投入也取得相當資源的地主國贊助,或許要出這趟遠門、要維持這個館都不容易。

世界寫真
你看到熱門場館入口的長龍,意識到之前的悠閒結束了,原來人潮跟熱錢一般,都集中在少數區塊;畢竟世博起源,與資本主義與工業的興起密切相關,那麼它反映了資本主義之實,不也理所當然嗎?場館大小,與國家面積人口不一定成比例,倒蠻真實地反映資本與(欲表現的)國力。好面子的韓國人肯定要建一座大館,特別跟日本人別別苗頭;有錢的盧森堡也蓋了精緻有型的館,突顯小國作為歐洲花園與金融中心的角色。非洲於上個世紀吞下曾為列強瓜分的眾多苦果,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還未從傷痕中走出來;盤據非洲聯合館宏偉外牆的大樹彩繪,代表了扎根於這片壯闊大地堅韌強大的生命,也孕育著成長茁壯的希望與活力,但守候於每個門可羅雀的櫃台前,那些原應精采迫人的眼睛,儘管有黝黑皮膚的映襯,還是掩不了黯淡與疲憊之態。
人潮在沙烏地阿拉伯館前沸騰,在這裡你深刻體驗到沒有老人殘疾者幼兒相伴、隨著輪椅或嬰兒車而行,不排上好幾個小時肯定無法登堂入室;但大家還是耐心等候,為了親眼一睹砸了十三億人民幣建造的豪華月船館--正說著前面吵起來了,有人試著推倒柵欄衝進去,好手好腳的青年人跟輪椅上的長者動手動腳,怒罵之中,惡狠狠一口痰就落在腳邊,還好你今天沒穿涼鞋。館內1600平方米的全方位影院果然壯觀,徐行的電動走道滑過上下流動開展的影片,給了參觀者雲霄飛車疾馳於星空、草原、海底的快感──於是之前沿著狹窄的坡道上行,錯愕地看著一票年輕美眉從後方快跑奔前,閃電插進電動走道入口的不快,隨之散去。[上圖:世博夜景]
暮色中再湧進一波人潮,想是買了星光票看晚場的遊客,但是他們不知道不少場館會提早關門,只有星月真正能相伴至深夜。你終於看到中國國家館壯麗的東方之冠,以火鳳凰之姿凌駕於來朝百鳥之上;國家之富來自各省自治區與直轄市,環繞血冠四圍低矮而蒼白的省區市聯合館,也宣告著國家機制永遠至高無上。
隔著高架步道相望的,是隔著海峽對峙半世紀的台灣。這些年來台灣人得到也失去不少,好山好水猶在,卻於濫墾與過度開發邊緣岌岌可危;不變的,是島民親切待人,永遠讓外來客感到溫暖的心意。台灣館裡的天燈點亮了,一個個心願騰空而去,而它是否也暗自為自己祈福,天佑台灣?

世博在中國
2010年的上海世博,也會像百年前的萬博,發敏感的詩心,催生動人的作品,給藝術家營造更廣大的舞台,好奇的遊客提供最新的烏托邦夢想。在災難頻傳、世局愈發不安定的此時,指向未來的美好想像,更形可貴。
但世界於這百年之間並沒有沈睡。更便捷的旅遊方式,更頻繁更專業、更深入的工商展國際會議,更普遍而密切的文化交流,加上網路快速發展與資訊傳播方式的改變,使得今日世博的時代意義,已大不如往昔。十九世紀的博覽會,對於大多數沒機會遊歷遠方的民眾,可能是珍貴而唯一的世界之窗;今日的世博,在這資訊爆炸的時代,不過是眾多觀光展覽、實地考察、網際交流等選項中的一個。當然,作為世界之窗的世博,奢華程度可能還是其他選擇所不及的,問題也在此:在這談節能減炭、永續發展的時代,即使標榜可回收可再利用建材,上百座展館只於六個月期間綻放燦爛,之後必須解體拆除,總無法脫去大量消費大肆浪費之名。
跑了一百五十年的世博,歷經劇烈的歷史變遷,但背後操盤的跨國資本與國族主義,未必隨時代演化得更「文明進步」,怎麼能期待依存它而生的世博會能擺脫它的包袱?世博所展示的尖端科技與未來城市的確迷人,而展場中人類文明「進步」到貧富懸殊愈演愈烈的景觀,也相當驚人。[右圖:澳洲館內部]
1931年巴黎殖民博覽會,讓同屬殖民帝國的英國也目眩神迷,同時間法國共產黨在場外舉辦了小型展覽,抗議殖民地的強制勞動與剝削;今年中國共產黨辦世博,場外即使有雜音,都很容易和諧的。世博那Better City, Better Life(直譯:更美好的城市,更美好的生活)的主題,從英文到中文,被轉為「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代表的不只更流暢的譯文,而是已然把主導權交給城市:一直默默奉獻美好生活予人類的鄉野,黯然退到幕後,這可不是急切發展城市經濟的開發中國家心態嗎?無怪中國不斷提示這是世博首次於發展中國家舉行。
百年過去了,但八國聯軍入京燒殺擄掠,列強勢力瓜分上海的記憶,似乎還殘留在新中國的血脈裡;於是它在壯大的時刻,迫不及待而巧妙地複製前殖民帝國文明與資本的論述,要以更雄渾的規模與資金,讓曾經踐踏它國土的強敵妒羨,使新近來歸的臣屬心悅誠服。
真正的大國,應該是不證自明吧,但作為大國的自負往往凌駕於胸懷。不止中國,任何有帝國雄心的,都未曾在歷史中學到教訓。
<中國時報.2010.7.19~20>
*本文於《中國時報》刊出時,依版面安排而有更動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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