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美(林郁庭)

 

一魚一羊謂之「鮮」,大羊謂之「美」,鮮美二字裡都有肥羊,羊味之美,不言而喻。
烹羊一般喜下重手,中式的蔥薑蒜韭當歸沙茶豆瓣,西洋風的迷迭香薄荷醬,捲著沙塵焚風而來的薑黃番紅荳蔻氣息,不外藉著辛香辣味鎮住腥羶之氣(「羶」也沾了羊字邊… ),仿若香料就是羊肉自然的延伸。
初次嘗到淡烤羊排佐法式橄欖醬,一絲羊臊也無,簡直不敢相信真是羊排。閒適浮在醬汁上的肉片外緣微焦、中心粉嫩,像是淡墨描花一層層渲染,玫瑰色澤上重重塗覆淡灰淺褐,纖巧卻執意地往外擴散,漸次黯沈,至邊緣已墨重色濃,無須鑲邊而自然有形;花心顏色鮮妍卻溫潤婉約,羊肉的半熟意境在此,別於帶血牛排紅豔豔滴溜溜的迫人魅惑力。
賞味方知調味的謹慎,細細攀住一瓣瓣肉片邊緣的椒鹽桂葉百里香,餘波般迴盪著把滋味傳回肉心,慎守提味本分而不掩肉的鮮甜。所謂畫龍點睛就在醬汁,肉味如此鮮美,佐醬要是配俗了,便全盤皆輸。那醬汁是羊脂鮮蔬香芹細細地熬,差不多了,才拌入切碎的橄欖酸豆,其味甘醇而不濃膩、馥郁中有爽澤精神。剛烤好淋上醬汁的羊排,有如浴後香草美人,點上了帶著夏日風情的香水,揮發融入肌理,烘托著體香,不妖不媚而層次分明。


真是一絲臊味也無,細嫩如此,不會是牛肉吧?像是猜到饕客的心思,大廚特意在盤邊留了兩根乾乾淨淨的枝骨。那確實是羊骨。
羔羊只要新鮮、調理得當,自然毫無腥羶,無須濃重香料醬汁壓陣。但是這樣牛羊難辨,匪夷所思的美味,讓人驚豔之中卻有些惆悵。那兩支洩漏玄機的羊骨,從盤邊偷覷,幾分不自在裡又掩不住一絲得意之色,就如掌廚人自負手藝精妙,卻也無意透露少了一點什麼,就是個性。
友人自塞外歸來,云大陸西北回民治羊手法果真爐火純青,讓人難忘。「聽說孜然茴香用得多,是嗎?」我問。
他搖頭,「香料不是重點,調味很樸素的,但是烤得真是好,會讓你對羊臊完全改觀,覺得臊味不折不扣就是香味。」
我切下一片甘美不臊的羊肉,冥想著臊味就是香味的意境。那天主廚慷慨把烤過的整隻羊腿骨連食譜一併割愛,還吩咐喜不自勝的受贈者,「回去加一條白蘿蔔一起熬湯,熬透了整個濾過,那個高湯底再加蘿蔔和一尾活魚煮湯,這湯就叫做『鮮』。」
於是我隔幾天就問朋友湯煮了沒,等著分一杯羹。回答始終是羊腿還在冰櫃裡,那一家子都是能烹能煮的,卻總等著別人率先動手。兩個禮拜以後,終於有下落了,「我把那腿骨從冰箱裡拿出來,想一想,還是丟了。」
聊齋裡不乏日暮荒郊忽逢豪邸的書生,雕樑畫柱美人溫香的幻境之後,醒來只見孤墳白骨。我想著那冰塚裡沉睡的羊腿骨,本以為藉著隆重的熬煮加料儀式,必能轉世還魂,以另一番風情喚回當日晚餐的歡愉;誰知冰凍三尺,取出的骸骨讓人不勝唏噓,香魂已杳,若之奈何?與「鮮」湯終究是無緣。
<中國時報.2008.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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