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ctarine 玫瑰桃（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Ｎ小姐與男友的邂逅是在桃華滿樹的三月天，戀曲的巔峰，就在桃子上市的季節。

在那個晴空萬里，微風一起櫻落如雪的日子，Ｎ小姐獨自在公園桃樹下看書；累了，正想休息片刻，隔壁石頭上竟演出一場絕妙好戲。原先坐在那裡的也是個像她這般的妙齡女子，躲在樹蔭下讓樹梢間撒落點點光影濾到身上，享受這美好的週日下午。有個披頭散髮邋裡邋遢的男人走過來，問她這石頭還有人坐嗎，她懶洋洋地搖頭；那人在她身旁坐下，出乎意料之外，後續的搭訕台詞還沒上場，就把佳人摟入懷裡縱情親吻，看得Ｎ小姐目瞪口呆；一個長吻之後，兩人拍拍屁股從石頭上起身，相擁著走出公園。

是舊識吧，Ｎ小姐想著，否則進展得也太快了，簡直不可思議。這時，對面椅子上坐著的男人走了過來，問她，「小姐，這石頭有人坐嗎？」對方不是個披頭龐克族，他看來一臉認真，只有眼裡帶著點頑皮的笑意。Ｎ小姐回答了，「你沒看到我坐在上面嗎？」她故意要把聲音壓得嚴肅，但那語尾蕩在春風裡，柔軟得像朵緩緩飄落的桃花。

那人坐到隔壁空出來的石頭上，吐了個舌頭對她笑著，「還是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的，不是嗎？」Ｎ小姐沒有理會他，低頭繼續看書，嘴角卻不自覺如柳絲隨風而翹。

後來他們每次回到初次定情的公園，都會到桃樹下那塊石頭上坐坐。有時來得晚了，石頭找到了別的知己，他甚至會走過去，客氣地跟坐在上面的人兒說，「對不起，這是我們的石頭，能請您讓一讓嗎？」再怎麼不解風情的人聽了這個故事，都會莞然一笑，大方地把「他們的石頭」讓出來。他們初識那個桃紅豔麗的季節早已過去，樹上開始結實累累，一個個指頭大的小桃子冒出頭來，像氣球樣迅速漲大，把母親瓣蕊上那鮮豔的胭脂染上自己的臉頰。

桃子盛產的季節裡，Ｎ小姐總會多多添購以慰口腹。在台灣除了土生的硬桃，任何進口的桃子都貴。她最愛的日本水蜜桃，每個大得要用兩個巴掌捧著，剝了皮咬下去，那難言的甜美多汁與撲鼻的桃香，讓她在夢裡也會饞醒；後來有了加州玫瑰桃，讓她初次見識到無毛的桃子。日文桃子 （もも） 的發音字形都像台語的「毛毛」，更使她根深蒂固堅信桃子都應該是有毛的；而且，進口桃子不是該咬下去棉軟多汁，怎可能也堅實脆爽，甚或喀吱有聲？但這桃子確實平滑如鏡，色澤更鮮，少了這層纖毛的面紗，就像薄霧散去的鏡湖，映在裡面青山綠樹，垂楊落日，歷歷如畫；咬進桃子的那排牙齒，就像划過湖面小舟的排槳，留下一片不會消失的水痕。

男友對桃子的偏好與她不相上下。桃子，這個讓他們相戀的桃樹愛情結晶，更為兩人這段佳話做了個很好的註腳。他們遍嘗各式各樣的桃子，黃的白的，有毛無毛，水蜜或玫瑰；享受當季果物的新鮮甜美之餘，男友雙頰總是會泛起幸福的紅暈，滿足地說，看我們多相配，連吃桃子也這麼有志一同。Ｎ小姐溺愛地看著他頰上那點紅，活像個成熟的白桃，笑著想，簡直像個小嬰兒似的，紅白這樣分明。

做愛時他一個經典的小把戲，是要她臥著，讓他愛撫親吻臀部，把那舌頭來回撩著她，然後，在她恍惚之時，狠狠地咬一口；她叫了出來，喊著痛，說他狠心，他笑嘻嘻地說像這樣甜蜜的傷痛她得學著承受。第一次玩對她來說是個意外突襲，後來習慣了，她有時還提防著，樂趣就在他怎麼讓她鬆懈警備，找到下口最好的時機。他對她那桃也似的豐臀情有獨鍾，每天早上起身前總要吻個一下；若是晚了，醒來她已經在鏡前更衣攬妝，他會跑來拉下她底褲再香一個。有時抱著她溫柔地說她像桃子般香嫩可口，有時故意逗她說，「該運動了，看你屁股像個水蜜桃一樣鬆垮垮的。」她會追著打他，直到他說是緊實平滑的玫瑰桃為止。

Ｎ小姐沒想到的，是以為可以持久的戀情，在桃子的季節過去竟也無疾而終。或許一開始已經註定如此。詩經上不是說「桃之夭夭」嗎？美少者多不常，隨桃花桃實而起的戀曲，終究要夭折的吧！帶著美好的回憶平靜地分手，也不能算遺憾了。那個秋天，洛磯山脈的楓紅依樣燒得滿坑滿谷，把仲夏陰鬱的綠意燒得乾乾淨淨，連天空都被它燒藍了，而那不是春季被紅粉點綴的天藍，而是近乎熱帶海洋的碧晶寶藍。以往Ｎ小姐總是歡欣鼓舞，驚嘆於自然絢麗的彩筆；這個秋天豔麗依舊，但那綿延千里的豔黃猩紅，怎麼看都像玫瑰桃鏡面上風景的無限放大，隨著桃子失落的那個男人總也無可避免浮上心頭。那是Ｎ小姐的第一個悲秋。

秋去春來，寒暑交替之間，Ｎ小姐已是一個孩子的媽媽，年輕有為的老公是眾多女友欣羨的話題。這天，她推著嬰兒車來到久違的公園，熟悉的桃樹下；早春的花朵已綻放在枝椏，而她的孩子吵著要離開嬰兒車，邁著肥胖的短腿，費力想爬上「他們的石頭」。Ｎ小姐留意著以防有什麼閃失，看看孩子終於登上平緩的石台，轉頭勝利地對她咧著嘴笑，她鬆了口氣，鼓勵地為她拍著手。小鬼繼續在石上四處爬動，一不留神膝蓋一拉，褲子掉了一半，那白嫩如桃的小屁股整個露了出來。

Ｎ小姐怔怔看著，不覺癡了，恍惚之際，雙唇湊了過去，在那肥美的小桃兒上狠狠咬了一口。

[選自《愛無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