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親親魚(林郁庭)

箱根引進土耳其溫泉魚造成轟動之後，這些指頭大的小魚兒也隨著流行風潮殖民到台灣，豐富日據時代以降培養出來的泡湯文化。

冒著寒風，你把腳丫子舒服地伸進飄著輕煙的溫泉池裡，眼尖的小魚兒察覺了，晃著紅灰身子怯怯地游近，冷不妨啄你一口，又抽身觀望一下，再靠過來，忙不迭親吻你的腳板；身先士卒的那幾隻若沒被踩扁，一會兒工夫你的腳緣、腳跟、腳趾間便圍滿魚群，你稍稍傾了腳板露出縫隙，還有幾尾個頭健膽子大的，鑽進去奮不顧身舐著你的腳底；小魚兒無齒，想咬你也不可能，用的是吸力極強的吻部在親你，像是細針輕輕地扎著，不疼，癢搔搔麻滋滋，甚至有一絲甜蜜蜜地。（有人這麼熱情地吻著你的足踝啊！）冬日暖陽出來了，仰首望去，在你眼前層巒疊峰的遠山，迷朦的薄霧一層層地散去，淡墨驀地撒上金粉，暈開了只見底下含翠欲唾，漸次糊上來；低頭俯視，一面面迷你鯉魚旗繞著你的腳，在水中悠然飄蕩，旗端兩根纖毫鯉鬚閒適地垂著，小紅旗揚起時就那麼神氣地抖一下。

業者告訴你，這小魚在土耳其溫泉區發現，可承受近四十度高溫，溫泉水暖生物不多、覓食不易，不利的環境把牠磨練得堅毅，也學會了啄食泡湯人們皮層，開拓新食源的本事。你可以叫牠醫生魚，業者信誓旦旦，牠會把角質去得乾乾淨淨，按摩又調理，有皮膚問題找牠就對了，讓牠吞了你病皮惡菌，一吻見效；帶孩子來玩，讓溫泉魚親一親，最好的生態教育。

你想如果小魚兒溫飽無虞，張口就有蟲蝦飼料，是否還來理會死皮硬繭？你不好意思詢問業者是否虧待牠們，讓魚兒餓成這般光景；仔細一看，倒也不是饑不擇食，其實挑得厲害，有人腳邊門可羅雀，有人足畔熱鬧滾滾、擠得一位難求。你看著仍在腳邊孜孜不倦的小魚兒，瞧牠這麼奮力不懈，寧可因為你的皮層香甜可口，讓牠戀戀不捨；但是業者又開口了，溫泉魚特別喜歡有隱疾的肌膚，因為容易脫落吞食。

如果你有莊周的精神，你會說其實魚兒有味蕾，能嘗得優劣──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魚兒識得好味道？那個小寶寶柔嫩的足底，嘗起來像南洋鬆糕，灑下的椰子屑還帶著濃濃的奶香；抱著他的媽媽顯然冬日保濕滋潤作得不夠，在水裡泡開的皮層，是花枝排上沾著的麵包屑，炸得香酥又涼掉、受潮了，有點海鮮的腥氣。那位年輕女子趾縫剝落的，如草莓冰淇淋上灑滿的五彩糖衣巧克力末，人工色素香料以外還沾染了趾甲油的嗆味，又雜著廉價的乳液香膏；對面老伯足下千重萬疊，好似鍋裡炸了好幾回的臭豆腐角，異香撲鼻又奇堅難摧，得耐著性子慢慢琢磨；旁邊那隻腳像剛蒸好的地瓜，卸下來的外皮還留有大地的甜香。

「好長的便便！」你聽見童稚的呼聲，驚嘆小魚兒大餐的最終章由排泄孔寫意揮灑，如香灰悄然而落。幾隻放肆的小腳丫在淺淺的池裡激起漫天的浪花，放縱寵溺的雙親眼中只有愛兒活潑的姿態，不見池裡驚惶失措、奔走逃竄的點點身影，捲出四界擴散的紅色細霧。

這陣子風靡過了，溫泉鄉再有新寵崛起，小魚兒的命運又將如何？你想著同胞們所熱愛的短線操作，來得快去得更快的情感與記憶，有些不忍，閉上了眼──噬著你那輕巧而綿密的力道，仍從足尖源源不絕地傳來。

<中國時報.200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