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情咖啡(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走進辦公室,沒聞到熟悉的咖啡香,心裡悵惘著,灑掃砌茶的阿姨還沒來,無怪咖啡暫時沒有著落。
「想喝咖啡嗎?我來煮。」門邊冒出這麼一聲,雖不甚響亮,卻不啻如平地驚雷。
因為坐那個位子的仁兄老悶不作聲,杵在門口像棵沉默的大樹,人來人往也捨不得搖晃半點枝葉。跟他打招呼,那句「早安」的命運,就如一顆小鵝卵石,進了深不可測的古井,半晌仍不聞沉石落水之聲。別說小石子,就算是大瓦片、千斤鼎墜了井也是一樣,片刻過去,甚至你就站在當事人身旁,他照舊有本事充耳不聞。
當真是無動於衷嗎?若在這時看入他眼裡,會發現神情不全是漠然的。原來這人只是非比尋常地羞怯。
他人緣極佳。不只是這辦公室,整個公司的人對他印象都很好,需要幫忙問一下,他彷若不置可否,微微點個頭,默不吭聲地埋頭苦幹,絕無怨言或婉拒之語。長得也不是不體面,於是身邊很快就環伺一群虎視眈眈、愈看愈鍾意的丈母娘,敲著邊鼓為待字閨中的女兒們牽線,但是待嫁女兒個個都于歸他方,熱絡的母親們也逐一成為無緣的丈母娘,為人妻的女兒們孩子漸漸大了,到了坐四望五年紀的他,竟還是孤家寡人。



根據無緣的丈母娘、牽不成的媒人婆的說法,說好說歹說破了嘴,他總說心有所屬,再容不下其他人。無須三姑六婆奔相走告,所有人都知道他鍾情的是誰:平時做事總那樣溫溫吞吞慢條斯理,對面大樓那個清秀女孩一聲電召,手上怎麼十萬火急的事都會擱下來,立刻插了翅飛過去;幫完她的忙回來,踏進辦公室眼底嘴角盡是笑意,那是樹梢讓陽光給溫存熨貼過。
都誇他眼光好,小名魚兒的女孩確實氣質佳個性婉約,也嘆他死心眼──女孩事親極孝,早說了一輩子不嫁不談感情。十多年過去了,她真的沒交半個男朋友,專心陪著爸媽;這十多年來,他的目光也始終追隨著她,永遠無法斷念。
瞧他又滿面春風地從對面回來,拎著四顆奇異果,是幫她修理電腦的謝禮,一天吃半個,那幾個果實讓他快活了一個多禮拜。接著他廣為裝設魚缸的螢幕保護程式,直到每張辦公室桌前都閃爍著一尾尾光彩奪目的小魚,這部電腦睡了,水底世界的光逐次暗了下來;那頭的螢幕裡又有小魚兒搖曳著尾鰭,穿梭水草之間;這邊那尾凝視花瓶裡紅豔的玫瑰孤影,脈脈無語。
咖啡壺骨嘟骨嘟地滴漏黑褐汁液,阿姨進來了,睜大了眼:「今天你煮?那根筋不對?夭壽,放那麼多粉,不曉得現在咖啡很貴嗎?煮這麼大壺,怎麼喝得完?」
阿姨說他從昨天下午就不對勁。往常下班了東摸西摸,交通車司機催了,眼睛還看著電腦螢幕,慢吞吞地收東西;昨天卻時間未至就收拾整齊守在門口,歸心似箭全寫在臉上,聽說當天是他心上那尾小魚兒的生日。
是否請她吃個飯、送個花、準備了小禮物?關心的大姊頭問。他說要回家燒飯。大姊慨然要出面幫他安排打點,他還是要回家燒飯。看他翩然而去,想他弄了一桌好菜,舉杯遙敬壽星,卻不敢再靠近,深怕一驚動小魚兒,連幫她修電腦的特權都沒了──就這樣隔著魚缸欣賞吧。
到了下午,我發現那壺不惜工本、特濃特醇的咖啡──儘管眾人讚不絕口──硬是剩下半壺。想著從昨晚雀躍至今的心情都煮進咖啡裡去了,實在捨不得看它被倒掉。
咖啡仍帶著早上剛煮好、新鮮戀情香醇濃郁的滋味,沒燒過頭就不苦,但溫了一陣子,尾韻裡難免帶點酸。那個手都沒牽到卻愛了十幾年的男子,沒有一絲酸楚嗎?
他又瞪著電腦螢幕的魚缸發愣,回神,笑了,「咖啡好喝嗎?」
早上的好,滿溢的癡心任誰都醉。人到中年,縱是魔障未解、濃情難消,純真早已失落,不由人嘆道,可惜了。
 (中國時報2009.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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