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苦(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因為是熟客,店家多上了幾味小菜招待,都歡呼著動筷,只有大個頭無動於衷,有人把那盤滷苦瓜小魚推到他面前,讚著好吃,他聳肩搖搖頭,「不吃苦瓜。我不吃苦,不吃虧。」
一時在座皆莞爾。「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冒出了這麼一聲。
輕輕一句話,喚回數十載悠久的歲月,因為現在的苦瓜,早就不苦了。唯有童稚時期,那時苦瓜的苦味還端得沈穩厚重,讓你就是嚥不下去,大人見哄不來,就這麼教訓著。但哪個小鬼不是情願蛀得滿口牙,還是要吃糖?人之初,性嗜甜,誰要自討苦吃、違反本性?
若是醃成一碟小菜、炒一盤苦瓜也就罷了,眼不見為淨,反正還有別的好吃。你最恨的是燉了一大鍋苦瓜排骨,縱有豆豉的甘香和鳳梨的甜韻來提味,還是一整鍋沒救的苦水,讓愛喝湯的你也敬而遠之。你怎麼也無法相信大人說的,那個苦味過了會回甘,就像爬山過了一個山頭,風景豁然開朗;你想的是爬山走不動了就要人抱人背,反正舒舒服服的,過了山頭開不開朗都無所謂。


你終於也經歷些許風霜,嚐過一點苦頭,開始能吃苦瓜,而那時的苦味早就不同於父執輩所熟悉的滋味。你聽他們喃喃唸著現在的年輕人不識戰亂、物資匱乏的艱辛,好命慣了一點小挫折也不願意捱;你嘴裡或冰鎮、或醋漬、或醬燒的苦瓜,也像是被喝住了,一絲輕淡的苦味探了首,便急急忙忙散去。長輩們回憶裡那樣清凜徹骨的苦意後凝聚的甘釅,既然與你無緣,也無須去嚐。
不怎麼苦的苦瓜,漸漸成為常態,但你想不到在這片土地上努力耕耘的農民們,總是有本事給你新的驚喜。原來那滿面麻子扭曲著一張苦臉的瓜果,被他們琢磨得愈加圓潤晶瑩,還有人種到玲瓏珍巧,能讓你托在掌心,猶如一顆飽滿的蘋果;就這麼張口咬去,竟多汁脆爽如水梨,大片平曠的甘爽中刷出一抹若隱若現的雲彩,像美人頰上點得恰到好處的腮紅,是那畫龍點睛的苦,才真是苦瓜。
若把這美玉般的苦瓜斜削,層層夾入粉嫩的鵝肝醬、脆爽的生菜新筍,潤以橄欖油和陳年葡萄香醋,又是如何?你知道以梭甸(Sauternes)甜酒凍搭配鵝肝,向是法人傳統,貴腐甜白酒的豐潤果香與甜蜜,在肥肝珠圓玉潤的書畫圖裡,落下筆酣墨飽的一款,相得益彰。也有蓄意求變的大廚,試以青蘋白酒凍佐之,那酸甜之味是枝曲筆,蓊鬱濃密的花陰裡閃過一個青翠的芽苞、一點初上的花紅,相對映照,甚是醍醐。用苦味去對鵝肝,是奇筆,先退一步,讓肝醬豐厚的脂香搶先綻放,之後水靈剔透裡朦朧照眼的苦韻與回甘,是那多汁鮮嫩的苦瓜以佛指捻花一笑,點破色相虛妄的慈悲。
從廚房裡請出慧心的主廚,你估計縱不到老僧入定之境、也當是飽閱人事的中堅份子,誰知竟是個笑容甜美的年輕女孩。是了,就算苦瓜與鵝肝之配不凡,連同生菜竹筍塑出千層派的巧思,佐之酥炸苦瓜籽裹入帕馬森(parmesan)奶醬的慧黠,還是屬於年輕的心。你握住主廚伸出的手,厚實的繭與那張面孔難以搭配,燙痕傷疤猶在,足見她在法國五年學藝的日子,並不那麼風花雪月;識得鵝肝風華,也能憐惜苦瓜之美。
你看著眼前的大個頭在眾家說客力勸之下,仍頑強抗拒:「不吃苦,不吃虧。」
苦瓜畢竟是成人之味。小孩不吃苦自然,何必急著長大?你從可以接受苦瓜到欣賞它的滋味,一路走來,成長的無奈少了,你習於人生或多或少的苦楚──比起父祖吃過的苦,算得了什麼呢──也珍惜蘊於其中、其後的甘醇。
那張帶著稚氣的面孔仍嚷著不吃苦,眼角一瞇,卻也拖上好幾條魚尾紋了。
<中國時報2009.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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