燻鮭(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抵達安克拉治,這城市正沈睡於北極圈的長夜裡。疲憊的腳步踏進機場的幽暗死寂之中,格外冷清,旅客們各自找了個角落窩著,打發待機一個多小時的枯燥無聊。
但那緊閉的鐵捲門拉上來了,假寐著的燈再亮起,溫著極地鹿肉香腸的烤架輪轉著,一圈比一圈炙熱,對照冰原啤酒徹骨的寒意,好奇心跟胃口又挑起來了,於是收銀機前很快就排了一長列。隔壁的免稅店也開了,清晨三點,售貨小姐滿臉笑容可掬,沒有半絲倦容——只此一家,別無去處,她知道遊客們不去買香腸,只能來這裡殺時間,百無聊賴所爆發的商機是難得寶貴的。
不是很大的店面擁簇著毛茸茸的暖帽、圓滾滾的大衣、各色寒地滋潤乳霜油膏、維他命魚肝油、印著北極熊馴鹿愛斯基摩冰屋的鑰匙圈馬克杯。穿過紀念品名產的叢林,豁然開朗的眼前展開半圓弧小劇場,豎起幾座藍磚堆起的金字塔,稍一迴身,會發現四壁亦砌滿同樣的磚,藍色波紋裡有個空心的魚影,是條靜靜劃過寒風疾流的鮭魚。



一直覺得鮭魚是種弄熟較不可口的魚鮮。或有自許燒炙爐火純青者,以為外皮酥脆內裡鬆軟,殊不知比之生鮭口感,有如濃妝下意圖掩飾的缺水熟齡肌膚,怎樣的脂粉都難敵吹彈得破的素顏。紅白相雜的生魚盤裡參上一品特立獨行的豔橘鮭片,色相食相兼具,生食之妙,只在唇齒意會不可言傳;差可比擬的,總還是竭力保住生鮭腴嫩質感的做法,不是粗鹽香料浸潤的醃鮭(gravlax),大抵就是冷火慢燻過的,帶著淡淡的煙燻味,沒熟、質地卻略微扎實,像是自覺回眸春生,淺笑之間膽子也壯起來了。
在西雅圖百年歷史的派克市場(Pike’s Place Market)裡,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魚市;巴掌大的干貝、堆得小山高的蚌蛤牡蠣、肥美的帝王蟹腳龍蝦尾只是一部分,加上一個個賣力演出使勁兜售的魚販,一尾尾同樣生猛的阿拉斯加冷流鮭魚,才是活色生香的景致。這時若有哪條魚投了顧客的緣,魚販便一把從冰塚上抓起,驚呼與叫好聲中,魚就這麼來回從攤頭飛到攤尾,拋得盡興了才清理打包。
配著這樣的風景,我嘗了赤楊木熱火燻製的鮭魚,對於生鮭熟鮭的執念從此改觀。從這家試吃到那家,風味火候各有不同,不乏下手過重,魚肉乾了硬了,蒜頭胡椒肆虐,百味雜陳就是少了鮮味。但終究有驚喜存在。那家鋪子過分熱心的魚販慷慨地切了一大片,不由分說地塞給一路試來興致已低的我,在那友善而殷切的棕眼睛招呼下,不好意思不放入口裡。
從魚肉裡不絕湧出的楊木香氣,直讓人恍惚了,忘了環伺自己清冷的蝦蟹魚貝,以為置身美國西北溫煦陽光眷顧的赤楊樹林,那濃郁的煙燻味,是清新的森林氣息讓熱烈的野火迫著,懵懂中識得了纏綿之意。那魚兒也恍惚了,忘了自己已經離開海水,熟透的肉心依舊粉嫩水靈,把拍打著海岸的浪花、驕陽下綿燒的赤楊煙塵緊緊擁入濕潤的懷抱,鹽韻與燻香交纏之中,還有一絲怎麼靦腆也掩不住、最是醍醐的甜蜜滋味。
催登機的廣播聲中,我挑了一塊鐫印著「西北赤楊木古法燻製」的藍色鮭魚磚,帶著它飛離極地,來到溫暖的南方。某個陽光普照的慵懶早晨,我滿懷期待地破磚取鮭,準備給自己弄個早午餐。
真空包裡的鮭魚當然不若市場上的豐腴飽滿,水淋淋倒不差的,就像盒蓋標榜的「浸在燻汁裡的多汁鮭魚!」那般,定心一嗅,有股淡雅的赤楊香味,夾雜著難分難捨的錫箔金屬氣。
無怪初戀總是在回憶裡最美好。
我輕嘆著,開始打蛋煎蛋捲。那厚厚堆起千堆雪的鮮奶油和蓬鬆蛋包給了瑟縮的鮭魚依靠,濃脂的富麗也輕易蝕去錫箔的怪味;沒有蝦夷蔥,切了宜蘭青蔥提味,別是另一種風情。蛋捲上撒一把,像是穿過金黃油菜花田的綠色小徑,可不是春天到了嗎?
愛情並沒有靈藥,靠的是靈巧與無畏的心,於平凡甚或腐朽裡重寫神奇,鮭魚眨巴著眼睛,這麼告訴我。
 <中國時報.2009.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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