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的滋味(林郁庭/歐笠嵬)



林郁庭☉文/歐笠嵬☉圖


把繫著緞帶的黑盒交給我,他就低下頭,在我掀開盒蓋時,才抬眼偷覷我的反應。
一整盒熟透的櫻桃,飽滿的果實顆顆深邃油亮,光線折射下透出幾分沈穩至極的深紫紅。知道這般盒子裝的不會是新鮮水果,還是忍不住讚嘆這巧克力真是漂亮,每顆都帶著櫻桃梗子,姿態各異,生靈活現。拎起來細細賞玩,輕搖一下,瞧它在梗子下滴溜溜晃著,宛如剛從樹上摘下,不像工坊模子裡融鑄出來的。
「好大一顆!」我準備把它撥成兩半,「我們分來吃好嗎?」
「不能分!那裡面是酒…」
那櫻桃在焦急的提醒中倉皇入口,梗子在他手上,那雙眼睛一時忘了羞怯,滿懷期盼地盯著我臉上的表情。櫻桃烈酒的甜香在我舌上流竄開來,濃醇的酒精氣息呼嘯鑽過鼻翼而去。我像是在岸邊驀地被一波大浪襲倒的戲水人,嗆了一下,再浮出水面,只覺撫過溼潤頭髮肌膚的陽光更加燦爛耀眼;含在嘴裡的液體也慢慢釋放它那金色的甜蜜,在我戀戀不捨緩緩嚥下去時,溫存著一路上邂逅的每一個細小的味蕾。


品嚐時,我習慣閉著眼,看不見自己臉上的驚奇為愉悅撫平磨亮,直至它也煥發出同樣的金色光芒,但我張開眼時,瞧見餘暉照進他眼裡,點亮的羞澀閃爍著,瞬間卻化為慌張:「小心,有核!別吞下去了!」
那精巧的巧克力牢籠裡竟悄悄囚住醉倒的櫻桃靈魂。陽光與清風呵護自然而就的櫻桃乾,臥酒而眠,乾皺的果肉像上過精華液抱著殷切期望的肌膚,略略舒展(當然不能指望原先飽滿多汁、平滑緊實的模樣),讓齒牙擒住所包覆那顆仍然堅毅、經歷了歲月而未妥協的核心。
「我覺得有果核的巧克力蠻可愛的,你或許…會喜歡。」他又低下頭,眼底的光籠在陰影裡,偷偷揚起的嘴角卻洩漏了幾分慧黠──以及那藏拙的不確定語氣背後真實的得意。
多年後我又收到一個特別的櫻桃禮物,四角方瓶的果醬,瓶口繫著黑蕾絲的緞帶,讓我想起手工包裝的精品香水,封口處纏著細膩的金線。驕傲地捧上禮物的人咧開嘴笑了,「如何?像個香水瓶吧!」想到這個禮物串連了我寫調香和美食的兩本小說,不得不佩服送禮人的巧思。
他拔開軟木拴,讓我嗅嗅流溢而出的甜香,對一旁的朋友解釋,「之前的女朋友很喜歡櫻桃,那時多做了一些櫻桃糖漿存起來。這果醬做法是利用比重不同,橙花蜜會沈在底部,櫻桃醬調得不那麼濃稠,就浮在上層。」
很快在場的人都捧著淋了果醬的白吐司啃著,我和那底層不動如山的橙花蜜,冷眼瞧著一片片沾了櫻桃血痕的白麵包送入一張張無辜的嘴裡,實在意興闌珊。但我意識到那麼沒有技巧地透露這果醬乃回收再利用、並非特製來饋贈的送禮人,在我與旁人言笑周旋之際,始終捧著一片麵包等著,只有伸手接下,隨意說聲好吃,然後隨手把玻璃瓶收入提包裡。
那瓶果醬在冷宮裡捱了一段時日。在冰箱的各類食品中,它像只特異獨行的三色香水瓶,環目四顧,見左鄰右舍隨歲月流轉而有所變易,多少暗自傷懷,卻倨傲著不肯鬆口認輸。
某天我買了淡起司麵包回來,在烤箱裡溫著,等的時候,把果醬拿出來端詳。如香水瓶的細頸口極窄,怎麼纖巧的叉匙都舀不出瓶中物,若像那天直接倒出來塗抹,不消多久,那豔麗的櫻桃海也就乾涸了,留下一抹乳色荒漠,而那一大半倒不出來的櫻桃屑,遂橫屍大漠、泣血而亡。
不同比重而營造出來的多層綺麗風景,那是送禮人的心意;在烤一片麵包的時間,我卻不由望見了滄海桑田,物轉星移的蒼涼。如果生命註定要流逝,能否漸次優雅地消失?在緩緩倒出果醬時,我試以細尖竹筷一併勾出櫻屑與花蜜──結果就不消說了,連蕾絲緞帶都沾得黏糊糊的。
在自負與虛榮的無謂執著中,我自以為能留下一個美麗的手勢,卻無端浪費了獨特與否、優雅與否都無損的真誠。
一瓣瓣櫻桃片透亮著一顆顆小心意,入口即讓我憶起當年的櫻桃巧克力。年輕的心只嚐得出俏皮與甜蜜,怎知其中隱藏的滄桑滋味,在多年之後,才會悠然醒轉;就如拾起的記憶讓我回首輕嘆,那樣單純美好、不加修飾的喜悅,曾幾何時,竟也變得難能可貴了。
<中國時報2009.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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