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友(林郁庭)


有幸識得幾個食緣甚篤的好友,對於他們的記憶,恰巧都與螃蟹連結。
緣起,因為都就學怪人雲集學風鼎盛的舊金山灣區,在這盛產首黃道蟹(Dungeness crab)的霧都,入秋之時,免不得相邀品蟹。到漁人碼頭觀光的遊客,很難不被隨處可見、神氣舞動鰲子的大紅蟹標誌吸引,不從沿岸綴了一長排販賣海產的店家挑出只水煮冷蟹,配上麵包盅盛著的奶油蛤蜊湯,似乎很對不起自己;在地人的我們偏好中國城某餐廳過油輕炸,復焗以椒鹽的香酥蟹。蟹友們陸續學成歸國後,每年的椒鹽大蟹之約遂成絕響,食慾當然有,但是沒一桌人吃不完那一大盤膏濃肉腴的上選肥蟹,不是同道中人又不願勉強湊合,於是在柏克萊的最後一個秋天,與僅存的蟹友在市場挑了隻小蟹,蒸了對薑絲鎮江醋,佐微甜白酒敬不在場的人。

之間假期返鄉時,曾與已然安居台北的食友辦了兩次蟹宴。頭一回嚐了斯里蘭卡蟹,以辣味咖哩炒就,青殼的蟹足稍一挑開,便滿溢著濃烈辛香的異國風情;二度更加隆重,以當紅的北海道鱈蟹為題開懷石宴。我們從游水缸中挑出心儀的大蟹,鄭重地與它告別後,將主導全權賦予大廚,上菜前的遐思空間是對於下一個驚喜的期待與煎熬──生蟹薄片、蟹粉豆腐、蟹黃葉菜沙拉、奶油蟹茸、炸蟹天婦羅、豌豆蟹餅、壓軸的蟹腿涮涮鍋──環繞著主角的各色珍稀食材,縱然嬌貴如龍蝦、魚子、雪蛤,瞬時消融無形,蟹肉的鮮甜卻留在舌上久久不去,特別突出的一味,是重逢的喜悅。
風塵僕僕的遊子形象,似乎總能勾起好友們排除一切要務趕來相見的欲望,等我真的回到台北安定下來,幾度接風洗塵之後,就失去了登高一呼,眾友爭宴的行情。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天空下,近水樓台,倒也不急著聚首;於是我在其他的場合試了玲瓏珍巧、魂歸酒鄉的嗆蟹,凍得花容失色再回蒸的阿拉斯加帝王蟹腳,不痛不癢,就只是好吃,也不覺特別感動。近來大閘蟹爆出造假、殘留物的問題,即使垂涎黃酒醉倒的生蟹那靈犀一點,透體晶瑩、國色天成的甘美,只有黯然割捨,要了本地產的處女蟳。端上來的看似半點脂粉未施,蟳肉白淨多汁,以為是清蒸,入口卻有極淡煙薰之味撩人,原來是烤過的,觀其殼卻無焦痕,最多幾處淺褐漬,烤得當真是不熅不火;調味也是極簡,鹽的醍醐味於燒炙中滲入肌理,任何沾醬都多餘。享用這般樸素的上品美味,我驀然想起,已經有三位蟹友悄悄離開,在另一個城市繼續人生的旅程,我們曾經在咫尺間不經意地錯過彼此,以為隨手可得的歡聚就這麼隨著歲月流逝。
結果近水樓台未必先得月。臨水一照,竟是鏡花水月,也並非一場空,倒影散了,還留下不少回憶。
原來人生在世,真不能無酒肉朋友。這裡指的,當然不是拚酒拚到臉紅脖子粗,爭鋒頭爭到口角齟齬甚而動手的泛泛之交。能分享美食佳釀,必然是習氣相通、品味相近之人;味蕾的誘惑當前又能以禮自持,以情相讓,投合至此,實為知己。
螃蟹的巧合與執著的記憶,喚起的是豐收季節的相聚;蟹族那鮮活靈動的形象,或有刁鑽、鬥志盎然,或是神出鬼沒、特立獨(橫)行,諸友人獨特的氣質呼之欲出。人世無常,聚散有時,與友濡慕本就不在朝朝暮暮,得而歡宴共賞人生美好時刻,已經彌足珍貴。隨著四季脈動,星月流轉,總還有機緣那麼一螯子夾起生命裡再一次的偶然。
<中國時報.2008.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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