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蟲之死(林郁庭)



菜價隨著夏季風災水患起伏已成常態的那年入冬,某天突然對超市架上整排齜牙咧嘴的綠色蔬菜感到反感,提著籃子在包心菜、津白、本地白菜、娃娃菜之前猶豫不決。菜價上揚,有些原本整個賣的就分切了,像是安慰似地,分散消費者的負擔,也讓打理一家吃食的主婦/主夫有機會享受單身貴族的份量;切半緊緊纏著保鮮膜賣的包心菜,不知怎地就是覺得被輕薄了,好像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矜持女子,硬是給扯開衣衫要驗明正身,哭哭啼啼,飽受委屈。我最後選了一顆渾圓的白菜。
起初,對這株白菜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把外面兩片風塵僕僕的老菜葉剝掉,想著要怎麼調理時,我留意到底下那瓣中心有點晶亮的水漬,形狀像是淚滴,凝聚而下的那端拖著細細的灰白線條,莫非老淚縱橫的眼角那呼之而出的歲月痕跡麼?仔細一看,是隻菜蟲,已經斷了氣,身子微冷還未僵,對眼前美味的執著仍依戀不去。

曾聽友人說過一個驚聳故事,講的是目不轉睛盯著電視螢幕時,咬開甜美多汁的桃子,廣告時刻,再把視線回到咬了一半的桃兒身上,恰恰瞧見被削去半截的蟲兒扭動著,為那殘缺的生命作最後的掙扎。感謝老天,我還不用為我那菜蟲的死背負如此的原罪。這也早就不是妙齡女子看到蟲蛇便花容失色的時代,尤其在有機健康概念盛行之世,更該感謝菜農養得好、不亂撒農藥,有這條蟲背書的白菜必然安全可靠。
然而我卻無法以這樣理性的思維收拾心情,而是繼續以近乎著迷的眼光看著菜蟲,畢竟用生命換取最後一口,不是隨便做得到,也值得美食主義者為牠致上些許敬意吧。牠微薄的身軀在偌大的菜葉上如此渺小,卻在泛著點黃翡翠碧光澤的白玉上啃出那麼一道晶瑩剔透的脈絡,留下不會消失的愛之傷痕──我想著最後的鍾情之吻,對於冷藏櫃咄咄逼人的寒氣,牠並非毫無所覺,與其驚惶失措,還不如盡情到身心的極限。愈來愈費力地嚥下萃出的瓊漿玉液,纖足一根根慢慢地僵了,嘴巴仍無法停住,葉片啃蝕漸薄,卻再也穿不透了,撒手遺下一抹冰晶凝露,永遠凍在不覺癡了的那一刻。
如果我能讀出牠臉上的神情,想是永遠期待著下一口溫香軟玉的纏綿之意。(文人皆【自作】多情,果真不錯,也因此更接近人世真實。)
我終於把蟲子從牠深愛的白菜墓穴裡掏出來,跟牠說對不起了,你沒吃完的我幫你繼續。不忍心讓牠沿著沖洗菜葉的龍頭飛瀑而下,捲入下水道惡味雜陳的腐朽地獄,我於是把牠葬在陽台的仙人掌盆中,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取之自然精氣,回歸天地之間;或許有一天,牠的執迷不悟能化為仙人掌的養分,以稜角鋒銳的舞姿,在星光下開出第一朵花。
我煮了那顆帶著淚滴傷痕的白菜,記得的確有著難言的美味。
<中國時報.200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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