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新與舊(林郁庭)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弄堂裡,過街樓底下,乾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裡一只小風爐,嗗嘟嗗嘟冒白烟,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弄堂裡,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隻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弄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著的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的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艷。
張愛玲,<留情>

鴉片戰爭之後,戰敗的清廷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口岸,18431117日,上海正式開埠。自此,這個長江入海的港口,以其潛在的優越對外貿易條件,迅速竄起,於近代史佔有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各國先後提出設立租界要求,華洋雜處東西交匯,遂成都市發展無可避免之勢;上海一躍而為遠東地區最大都會,因有「東方的巴黎」之名。
各式西方建築逐漸融入上海風景,而兼具西式排聯屋與江南民居風格的石庫門住宅,興起於1860年代,獨特的里弄文化也於其中發展。走過20世紀的戰火與滄桑,石庫門與弄堂也老了,在新中國同心一志邁向未來的腳步下,北京拆胡同,上海拆弄堂,迫不及待地要蓋起光鮮亮麗的擎天高樓,打造時髦新都會。外國資金湧入當初的租界,深具全球化精神而少了點特色,走到那裡看來都差不多的「現代」樓房,便在中西合壁、極具民間建築代表性的石庫門一座一座消失之處,一棟一棟地昇起。

魔都上海,東方巴黎。電影裡三、四〇年代的上海,慾望橫流龍蛇雜處,是黑幫、野心家、投機分子的天堂,在這裡只要你有膽放手去賭,就有發跡的機會;多少人來到今日的上海,懷抱的仍是同樣的夢想。香港地產商羅康瑞就在淮海中路的老街區豪賭一把,投入14億人民幣動遷、整治與改造;別人拆掉殘破的弄堂蓋豪華酒店摩天樓,他花了大錢請舊房翻修專門的建築事務所研究規劃;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他卻認定保存石庫門能為他帶來商機。就這樣,他在這個舊里弄裡打造出新天地。進入內地之前,他在香港地產界不過是後生之輩,新天地的成功,讓他的瑞安集團成為業界佼佼者。(賭博總是有贏有輸,瑞安在新天地附近豪華商場的擴大投資,於2008年的金融危機裡被套牢了,空擺好一陣子。)
名為新天地,表示不光是依樣整修重;這無疑是一片洋溢著石庫門與弄堂氣氛的新式建築群,能保存下來的屋瓦細節悉心照料過,新蓋的部份也參照了當年法國建築師的設計圖。漫步於新舊交錯的空間,從寬敞的步道望進嵌入新造磚角裡的舊石庫門,驀地轉進狹窄的里弄,一路穿過排排相連的高級餐廳、畫廊、精品櫥窗,滿心希望長巷持續著,盡頭處沒有豁然開朗的喧擾大街。
像是透過巫師咒術,喚起過往歷史的幽靈,穿梭於精心打造的商業空間,被勾魂攝魄的遊客,因而奉獻出同樣幽魅飄忽不定的金錢,投入資金與夢想打造出來的上海新樂園。
新天地的例子衝擊了迫不及待想推平老街重建的思維:原來石庫門可以是時尚的,它讓外國佬見到他們所憧憬的中國,也讓趕時髦的年輕人興奮地湧進來消費。或說新天地不過是披著石庫門外衣的餐飲購物中心,對於它的超高物價水平,不少人都頗有微詞,之後崛起的田子坊,遂吸引了一些懷念老弄堂原汁原味的目光。
位於泰康路210弄的石庫門民居與廠房區,自陳逸飛於1998年遷入成立工作室以來,逐漸成為藝術家進駐據點,而有上海新Soho之稱;後來畫家黃永玉以史載古代畫家田子方諧音,其命名為「田子坊」,以誌該區興盛的藝文氛圍。這兩年文化創意產業的風潮,使得田子坊快速發展,工作室、藝廊、設計公司、別有風味的藝品小店絡繹湧入;不但逃過拆遷的命運,入駐商家愈來愈多,很快成為可以同新天地分庭抗禮的新地標。
田子坊不同於新天地,儘管設計師與店家不斷為此帶來新意,里弄大雜院的外貌並沒有大幅度的改變。它的趣味也不只在於那些迷人的咖啡館、創意小店。老弄堂的氣息仍舊生動地存在這裡,停留於迷宮樣的里弄排屋,表現在柴米油鹽的真實生活氣味。遊客可以鑽進僅及一二人容身的窄弄,屏息任真正的弄堂居民(對觀光客來說,這多讓人亢奮啊!)擦身而過──不管是提著菜籃的婦女,蹓著鳥籠的老先生,牽著自行車的小夥子,還是睡衣拖鞋逛街回來的婆婆。小區柵門口貼著提醒好奇遊客勿自擅闖、尊重居民起居的告示,弄堂二三層架起晾衣服的長竿,說是晾得愈高乾得愈快,於是內衣內褲都高高在上、臨風招搖,運氣好的話,竹竿下走過還能沾潤衣物滴下的雨露。
任何傳出名聲的景點都必須面臨商業化壓力,使得人為或天生的浪漫像一遍遍回沖的茗茶,滋味一點點地淡了。原本店家與住戶交雜的田子坊,住家就這麼逐步讓位予商業空間,石庫門住宅底層的金店面,很快都被租滿了,愈來愈多藝廊工作室也為餐廳咖啡座取代──畢竟遊客來了,未必會買藝術品,但是找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喝一杯吃點東西,呼吸著弄堂的空氣,很多都願意的。
然而現在這樣安靜的角落也愈來愈不可求,大量湧進狹窄巷弄尋奇的人潮,讓田子坊失去了悠閒的午後;夜晚的田子坊,又成了另一條閃爍著霓虹的酒吧街,於是有愈來愈多生活受到干擾的居民,也遷出石庫門住宅上層。也許有一天,弄堂的居家生活將完全死寂,商家生氣無比蓬勃,被濕衣服的滴滴答答打中的際遇,只會存在記憶裡。
出了弄堂,出租車絡繹不絕放下慕名而來的遊客。沿街法國梧桐的枝葉漸次濃密,縫隙間篩落的陽光也稀薄了。春天,已經去遠了。

<皇冠.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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