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香[節錄](林郁庭)



香水原料按揮發性強弱大致可分成三組,因此合成的香水氣息也分為三段。人類嗅覺最先感受到的是分子最小、揮發性最高的部份,稱之為香水的初味;其次為分子大小與揮發性居中的部份,稱之為香水的本味;最後呈現也持續最久的,是分子最大的一族,構成香水的餘味。

人的一生,不管是燦如彗星或是庸庸碌碌,再怎麼百味雜陳,所探所求所配出來的,總不過於最基本的一味香水--

餘味:這是香水的基礎,最持久,最是縈繞不去。
性,死亡。

本味:這是香水的核心,因個人喜好而異,基本原料有下列幾種。
工作,婚姻/伴侶關係,家庭,政治,宗教,休閒娛樂。

初味:這是香水給人的第一印象,香水的魅力常決定於此,但也揮發得最快。
愛情。





[...]





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 三點五十一分

Chamade的人潮在午後達到頂點。一向爭奇鬥豔的兩面櫥窗首次連成一氣,仿自埃及古墓的壁畫左右縱橫,左壁是坐在梳妝台前的克麗奧珮特拉,一個侍女梳著她垂地的烏亮長髮,又一個跪在地上捧著絕代容顏所照亮的銅鏡,另一個呈上粉黛胭脂,任她選擇今日有幸染上明眸朱唇的寵兒,右壁陸續有侍女把香油飾品金縷衣端在金盤上屈膝奉上。再仔細一看,這季所有的主打商品都精巧地安排入畫,躍然若出:手繪埃及風領飾的薄紗罩衫披在豔后女官們身上,大大小小五彩繽紛的香水瓶分散在侍女們的托盤裡,各種護膚用品固體香水堆滿豔后的梳妝台和侍裝的女官盤上,貴婦們腕上或是妖嬈的金線蛇手鐲,或鑲金紋飾的臂環。前景稀疏有致插上蓮花與紙莎草,刻意營造豔后操舟而下,一路香風襲人之景致;在隱處吹拂的不是尼羅河的熱風,現代空調的奇蹟詩意地撫弄那蓮瓣與草莖,以及弱不禁風的雲裳,讓所有資本主義雕塑出的精品跨過數千年的時空,從輝煌的畫壁裡又活了過來,風姿綽約地搖曳於流動的資金之間,綿延新的生命。
絡繹湧入的舊雨新知,莫不駐足於盤據店內視線焦點的黑色漆金棺槨前,嘖嘖稱羨,此起彼落的驚嘆,這是真的嗎,從博物館借來的嗎,諸如此類的詢問不斷。棺裡躺的自然不是屍布裹盡花容月貌的木乃伊。全身法老裝束疑似女皇者英姿煥發,傲然凝注著永生,全然無視於四壁內芸芸眾生的紛擾;在胸前交叉的雙手中所執非上下埃及的權杖,而是「克麗奧珮特拉」精緻的香水瓶。
所有的售貨小姐都在眼窩塗上豔麗的眼影,尾端不忘勾勒出古埃及仕女往上拖翹的眼線,有的是搶眼的寶藍,有的是嫵媚的翡翠綠,還有俏麗的亮紫,更有人上下雙色交織,看得人目不暇給;隔幾分鐘,就有高低頻率不同的倩笑,重複著樂曲般盤旋再現的主題:「您喜歡我的眼影嗎?這是我們的新產品,克麗奧珮特拉眼蔻(khôl),質地非常柔細,加上摩洛哥玫瑰精華,不但芬芳宜人,還有滋潤養眼作用,晚宴濃妝的場合非常合適,一定讓你成為全場的焦點。」
薄絲上畫著象形文字、睡蓮、甲蟲、埃及神祇,Made in China的克麗奧珮特拉紗袍,蓮花晶瓶的克麗奧珮特拉香精亦或三種不同款式的克麗奧珮特拉淡香水,包在特製香球裡三合一的克麗奧珮特拉固體香水,五種嬌豔色澤的克麗奧珮特拉眼蔻,四種款式的克麗奧珮特拉手鐲臂環很快就在收銀台上堆積如山,裝現金及信用卡簽單的銀櫃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為源源不斷湧入的資金做記錄。
這是湘琪另一次的大勝利,新客人拎著今日的斬獲付帳,心甘情願地被商品所喚出的夢境剝削著;熟客不忘在採購時問一聲,Cynthia呢,今天沒有來?訓練有素的小姐們微笑著,一次次重複另一組曲調的主題與變奏:「Cynthia身體不舒服,今天請假。是啊,這次感恩節特賣都是她全力策劃,那個法老棺我們是從XX古董店借來的,名片就在旁邊。真的,您很喜歡?謝謝,我會告訴她您今天來過,她過兩天就回來了。」
自從上次帶湘琪去算命就和她失去連絡的小綾,今天也來了,順著人潮從入口擠到棺槨前,再繞過香水部內衣部,收銀機與等著結帳的長龍就在眼前,依然不見湘琪的身影。
一張綠色的紙片在前面那位太太掏錢時從她皮包一角飛出,安靜地躺在這庸庸擾擾的地上;小綾彎腰把它撿起,險些被一腳就踏上去的一隻鞋跟踩著。她起身,正想叫住那太太,旁邊高跟鞋的主人開口了,「真謝謝你撿到我掉的錢。」一邊伸手就拿。
小綾愣著,那隻伸出的手拉住她手中鈔票,發現她無意放手,再重複一次,「謝謝你,可以給我了嗎?」
「啊?是你的?」她呆呆地問了。
「是的,」她看著對她微笑那時髦的中年女子,「你瞧,人一擠,口袋裡東西掉了都不曉得,還好你幫我注意到了。」
小綾揉著眼,心想一定是看花了,她瞧著對方褲袋似乎還露出一小截綠色的東西,便也笑著,「哦,是啊。」還好心地伸手幫她塞好。
後面的人一推,不留神她手一閃失,那看來小小的口袋竟像無底洞,把吞下去的東西一股腦都吐出來,有綠色藍色各一隻的克麗奧珮特拉眼蔻,克麗奧珮特拉固體香水球三個,黃紫桃紅的絲內褲各一件,黑色綠色蕾絲襪帶,還有⋯
事後店裡一個長臉雀斑的女人不斷跟她道謝,說多虧幫忙,抓到讓她和Cynthia頭痛很久的一個慣竊,功不可沒,「Cynthia知道一定很高興的。」
「請問,」小綾怯怯地開口,「Cynthia在哪裡?」

十二月二日下午 一點四十九分

湘琪躺在手術台上,只是局部麻醉,意識還相當清楚。
醫生說是個簡單的手術,跟剝洋蔥一樣容易:「子宮頸細胞異常不是子宮頸癌,我們已經再三跟你強調;你現在是第二期,表示異常細胞數目持續增加,超過正常細胞的數量,所以我們要用電圈把異常細胞割掉,不讓它們有機會轉為惡性。你放心,這個手術很安全,連全身麻醉都不需要,也不會傷到胎兒。」
沒有痛楚,只是感覺有個機器把她一片片剝落,就像剝洋蔥一層又一層的,到最後什麼都沒有,又像Alan
跟她虛虛實實的感情。

閉上眼睛,肉身化為虛無的感覺尤其強烈,好像在她腹中日益成長的胚胎並不屬於她,而它的真實感也不屬於她。等她的身體片片瓦解消融之後,這無限寬廣的空間會包住它沒有形體沒有性別,懸盪在陰陽之間、母親的猶豫之中的渾沌;等那小小的心臟終於長出來了,可以呼應殘留在空氣中母親的香氣、母親所創造出來的香氣,已經揮發的那個母體早已無法給它任何的安慰。




十二月六日晚 八點四十分

麗萍看到湘琪的第一眼,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多月前,滿懷雄心志得意滿的那個女子;她美麗依舊,卻憔悴得讓人心驚,又或許因為蒼白憔悴,那美麗的顏色染上一種詭異的幽靈色彩,整個人迷濛著在黑暗裡散出螢彩的光,彷彿動手一觸就消失無影,玉如煙然。
「回來了怎麼不住我那兒,還花錢睡旅館?不是早跟你說好了嗎?」麗萍見了面就先埋怨著。
湘琪微微一笑,「不是跟你客氣,臨時決定要回來,那天到舊金山太晚了,不好殺過去把你從好夢裡吵醒,就先找個地方隨便住一住,反正明天要去紐約,也住不了幾天,趕快把你找出來見一面才是真的。」
「我們小菁今天還念著你呢,問我怎麼好久沒看到湘琪阿姨了。」
「她好嗎?」
「長高了好多,除了這個以外,還是老樣子。」
「你好嗎?」
「我也差不多,不好不壞。你呢?」
撒克斯風低迷地在挑高的室內盤旋,湘琪沒有回答,顧自說了,「我們好久沒出來這樣喝一杯了。」
「是啊。」麗萍啜一口手中的雞尾酒,也沈默了。撒克斯風終不可聞,迷失於暗夜之中,在背景的鋼琴則走到台前,繼續它孤獨的旅程。麗萍問了,「你跟Alan,到底是怎麼回事?」
湘琪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如果我是他,一邊是一無所有的何湘琪外加不知道是對人還是對錢的愛情,另一邊是母親加上連鎖企業,要選誰,答案很明顯的。」
「他母親真的這樣難纏,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
「我不曉得。但是我已經試了,效果不佳,有什麼辦法?我的感覺是她從心裡排斥我,我做得再多再好也沒有用,除非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她思索片刻,「但也不是,看她對Sarah好像不錯,除非那是刻意做給我看的。」
「算了,我看任何人嫁過去都不會快活的,聽你講起來好像是個刻薄的婆婆,就算她當下對那女的還不錯,以後怎麼樣還不曉得呢!」
「我們那時候不是說了嗎,她再怎麼討人嫌,又不住一起,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忍耐一下就算了,這樣的事我有信心做得到;可是我沒有辦法改變皮膚的顏色,即使叫我去信猶太教,我還是長得這副亞洲人的臉。」她再搖頭,苦笑,「其實想一想,即使是個白人也沒輒,還非得是猶太人才行,也就不那麼覺得受到歧視了。」
「你離開以後Alan的反應呢?」
「他一直打手機,我都不接,有一次還在公共電話打,我一看不是他的號碼,上當就接了,聽到是他趕快掛掉,後來他寫e-mail來,我也沒回。」湘琪嘆氣,「要說什麼?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話講得那麼無情,光是說愛我,有什麼用?」
「你先不要理他一陣子吧!他想你了,急了,也許會改變主意。我覺得你多少有點策略錯誤,讓他對你太有把握,都不會珍惜,就失蹤一下,看他怎麼樣!」
「他也許不會怎麼樣。再怎麼深刻的愛情,遺忘還是容易的,這點我們不是最清楚了嗎?」
「不說你們之間,光是Chamade,沒有你怎麼行?靈魂人物跑了,還做什麼?」
「沒什麼事是過不去的,沒什麼人是不能取代的。」湘琪啜了口她的伏特加,「我幫他們也開發了五六種香水,夠賣一陣子了,簡單的個性香味產品Amanda現在已經可以處理,真正損失的不過是個人香水的客戶,以及比較專門的香水諮詢。至於服裝那方面,一向不是我在管的,雖然最賣錢的幾樣商品都是我的主意,基本調度Sarah在掌控,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她放下杯子,「我想Alan現在已經開始找新調香師了,雖然他口口聲聲還是說要我回去。」
麗萍搖頭,嘆氣,「聰明人該知道你是無法取代的。我可以想像沒了你,Chamade的櫥窗會變得很無聊,沒有那些很棒的香水新點子跟行銷策略,失去它的獨特性,還會像現在生意這麼好嗎?」
「我不知道。」湘琪聳聳肩,「我現在也管不到了。」
「你真的決定離開Chamade,離開Alan?」
「我不知道。我沒有正式遞上辭呈,只是跟Amanda交代一些事情,從機場打電話給Alan說我走了,就這樣。會不會回去還很難講,可是你知道的,我不只是意氣用事。我曾經想過為什麼人家說不娶我,會讓我這麼不高興,畢竟他沒有說要分手,只是這個關係不能以婚姻收場而已。是懷疑他想玩玩算了,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哄哄你,還是因為自己得不到考夫曼太太的頭銜,很多實質的利益就泡湯了,想了就不甘心。」湘琪躺回椅背上,「我開始問自己,到底有多愛這個男人,如果他今天不是服飾店小開,只是普通的薪水階級,我還會一心一意想嫁給人家嗎?想來想去都找不到答案。」
「這樣的問題就不用想了,永遠都沒有答案的。因為他今天就是Alan Kaufman,考夫曼家的少爺,不是賣汽車的,像鄭啟仁,所以你做再多的假設也沒有用。」
「你是在安慰我嗎?」
「我只是說得實際一點而已。」麗萍提醒她,「你忘了我說過的,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還不如花那個時間來養顏美容,找新的追求者去?」
湘琪微笑著,「這樣的人生真理,我保證牢牢記住,不敢再忘。」
「小孩的事呢?」麗萍低聲問,「你打算怎麼辦,他不知道吧!」
「我還沒決定。不是第一次拿小孩了,不知怎麼的猶豫很多,是因為年紀大了,比較脆弱?」湘琪開玩笑地,「說不定我潛意識裡還是想著不甘心,留著這個孩子,以後去搶他們家遺產。」
麗萍皺著眉,「你要考慮清楚,一個人帶大一個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我的例子,你就知道有個拖油瓶在婚友市場上行情多低了。Alan的事你可以先放在一邊,說不定還有轉機,生養小孩的事千萬不要當兒戲。」她建議,「不如告訴他,看他怎麼反應,你心裡也有個底,知道怎麼處理了。」
「等我從紐約回來再說吧,反正真要動手術,再等幾個禮拜還不遲,而且這次紐約之行可能會給我帶來突破。」
「怎麼突然要去紐約?想散散心嗎?」
湘琪搖頭,「去面試。其實也不算那麼突然。」
「面試?」
IEF,就是International Essences and Fragrances,很大的一個香水工作室跟原料提供集團,剛好有一個缺,是他們頂尖的調香師Sonia Gressmann在找助手。IEF也是我們貨源商之一,之前有些來往;前一陣子聽說有這個機會,雖然沒有打算離開洛杉磯,還是去申請了,他們最近打電話來做電話面談,我又過關了,所以約了後天在公司做第二回合的面談。現在只剩下三個人,這個面談會決定最後選上的是誰。」她諷刺地笑笑,「那時候只是好玩試試看而已,沒想到現在也許是條生路。」
「太好了,說不定這是個轉機讓你到紐約發展呢!」
「看看吧!如果我真的得到這個職位,就把Chamade那邊辭掉,」她手中的酒杯折射著,一道扭曲的光打在臉上,從眉心蜿蜒而下,像隻蜥蜴,把她半邊臉留在陰影裡,「然後把小孩也拿掉。」
「你是說沒有就留著嗎?」
湘琪沈思片刻,搖頭,「不。」像是半開玩笑地,「如果沒讓他們選上,就告訴Alan,至少拿他的錢來動這個手術。」
「那邊的工作環境跟Chamade有什麼不同?我想像你這樣習慣了自己作主,去當人家的助手你耐得住嗎?」
IEF的世界跟Chamade是截然不同的,在Chamade,我們生意再好,也不過做大洛杉磯地區,跟國內郵購的客戶。像Sonia Gressmann這樣的調香師,照顧的客戶是CDYSLArmani這樣的超級名牌,調出來的香水得到客人認可下了訂單,是全球的大市場,隨隨便便就是上百億的生意,做她的助手也不會辱沒了。而且這是個學習的好機會,從我們原先的精品香水走入純商業香水的市場,看這些跨國企業捧出一個香水明星的整個過程,不管是以後升為他們的調香師,還是自己再出來創業,都是很好的經驗。」她把酒乾了,又要了一杯,自娛地,「當然,也不一定這麼一帆風順。假設在裡面調了幾個賣得不好的香水,失寵了,被打入冷宮,以後只能調清潔劑芳香劑的香味,變成廚房洗手間的調香師。」
「不會的!我對你有信心。」麗萍眼睛亮了,「我已經看到IEF的未來之星走在第五街上,身邊是某個跨國企業的鉅子。我現在對你的紐約之行愈來愈樂觀了,我們就等著你的好消息,有一天我還可以帶著小菁去紐約找你玩呢!」
湘琪笑了,似乎有些疲倦,「先不要說那麼遠,為我祈禱一切順利吧!」
「等你回來我們該找慧紜聚一聚,她要到Sacramento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去面試,結果已經出來了嗎?」
「嗯,她拿到那個工作了。」
「太好了,回來以後我們再幫她好好慶祝吧!」
音樂停了,幾個樂師收拾起東西準備要走,看來今晚的現場演奏到此結束,曲終人散的淒清,即使繼而響起的爵士錄音,也無法驅散。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湘琪問。
「不是什麼節日,是誰的生日嗎?」看湘琪搖頭,麗萍放棄了,「是什麼?」
「六個月前,我告訴鄭啟仁我只剩六個月好活了,所以按理說今天是我的忌日。」湘琪笑笑,「曾經以為這個死亡的謊言,是要讓還惦記著啟仁的自己死去,好好跟Alan在一起,看來是我想錯了。」
「也許是要這些戀情都死去,讓你重新開始。不是還有商業鉅子在紐約等著與你邂逅嗎?」

代客停車的小弟把鑰匙和車交上來了,麗萍回頭問湘琪:「你真的不要我送?」
湘琪指著對面,「旅館就在這兒,不用了。」
「你住這兒?在大街旁邊不吵嗎?晚上睡得著?」
湘琪聳聳肩,「交通方便嘛,」她輕輕笑著,「反正這幾天本來也睡不好,還不如聽一些車聲人聲,人氣旺盛一點,才不會忘了自己還活著。」
麗萍不知道要說什麼,她伸手抱住湘琪,拍拍她的肩,「好好保重,現在是最辛苦的時刻,可是我有預感你這次去紐約會有好消息傳來的。回來打個電話,不管多晚我一定去機場接你,煮一些好吃的東西好好幫你補一補。」
「你講得我口水都流出來了,」湘琪笑了,迷濛的眼裡終於又出現光采,讓麗萍稍能釋懷,「回頭見。」
麗萍看著她橫過馬路,不由喊了聲,「走路小心!」湘琪從對街轉身對她招手,走進旅館敞開的電動門。
麗萍愣了一下,迴身正想開門進入駕駛座,聽到湘琪在後面呼喚。她又從對面跑回來了,微喘著氣,蒼白的臉透出淡淡的紅暈,「有樣東西忘了交給你,」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個香水瓶,「這是何湘琪的第一瓶黑色香水。」
那是麗萍所熟悉的Cynatelier四角方瓶,上面貼了個手寫標籤,”In the Mood for Death”;街燈慘淡的白光,閃爍著七色眼睛的霓虹那絢麗空冷、參差對照的光影從瓶底浮上表面,深夜裡偶然穿過街心的車燈在瓶面劃過一道金色的刀痕,傷口瞬息隨著遠去的車聲癒合。
麗萍判斷這香水顏色很深,卻無從分辨。湘琪近在耳邊,她的聲音卻像從遠處傳來的:「你還記得我們那時候說過的黑色香水嗎?這樣的東西,肯定在市場上不會賣錢,卻是我自己覺得最有魅力的作品,而且只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做出來了。花了幾個月弄出來的克麗奧珮特拉反而是個差勁的作品,但是促銷包裝做得好,應該可以賣得很好。」
「謝謝你,」麗萍接過瓶子,不知怎地就是心跳不止,「一定是很特別的香水,我回去好好試一試。」
「再會了。」湘琪揮著手往後走。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麗萍之後幾個月都在無數的惡夢裡哭醒。
湘琪倒下來的時候,她還拿在手中的香水瓶滑過僵硬而無力的手指,觸地發出清脆的玻璃響聲,於是她第一次聞到死亡的魅力與氣息。空氣中沒有半絲血腥氣,就是股說不出的甜味,甜而不膩,卻讓人喘不過氣來,不知道是調香師血的香氣,還是香水裡血的味道。麗萍恍惚覺得湘琪給她的是未完成的香水,要加上這一味心血,從她還跳動的心所流出來那充滿生命力的鮮血,才是讓人心生畏懼又無法抗拒的極品香水。
她始終不知道那香水原本的顏色。從街心迅速往路邊溝渠流動的血溪,把路面、香水、玻璃屑都染成暗紅色;從平靜的血鏡裡,映出只剩幾片殘缺將要圓滿的明月,那樣遙不可及的幾點疏星,整個糾結在日光燈與霓虹的紜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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