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Pina》:溫德斯召喚亡靈的魔法箱(林郁庭)


溫德斯(Wim Wenders)自言與現代舞第一夫人碧娜鮑許(Pina Bausch, 19402009)合作拍片的構想,始於80年代中期,但直到2007年數位3D電影有突破性發展前,他始終沒找到適當的模式去拍攝兩人一直夢想著、能充分表現鮑許舞蹈劇場(Tanztheater)生命力的電影。這部3D片終於準備在2009年開拍,跟隨鮑許及她領導的烏帕塔(Wuppertal)舞團彩排、巡迴演出、進出她的基地並分享秘密花園裡的點滴,然而舞蹈天后的驟逝,幾乎要讓它停擺。《Pina(2011)最終在承繼鮑許遺願的舞團成員共同意志下完成,交織著舞者們的追思、獻舞、舞劇排練與演出、以及呈現鮑許一顰一笑與舞姿的珍貴歷史鏡頭;舞者多語言多種族的背景,顯示鮑許對於差異性與多元文化的重視,自個人特質與歧異的情感、敏銳度、肢體表達,發展出眾生悲喜交錯的舞蹈劇場。無論如何,我們終只能拼貼一個個殘片去勾勒完滿的幻影──帶著洞悉一切的犀利卻又和藹可親的舞蹈與人生之師的鮑許──然而這個幻影不正是電影藝術的精髓嗎?本片不只是獻給鮑許的動人輓歌,亦是溫德斯對於電影形式與本質不斷的追索與冥思。

近年來3D電影已成氾濫之勢,搶拍風潮裡不乏諸多陷3D為「有景深的2D」或「字幕會浮在影像前」的泛泛之作,讓人不禁納悶除了多收門票錢,這些電影有什麼理由要拍成3D。溫德斯的3DPina》適時出現,正好讓我們反省這個問題,或說是他絕妙的3D運用,讓我們看到這個技術新的可能性,以及更美妙的存在原因。進入戲院戴上3D眼鏡看《Pina》,不只是被引入鮑許的舞蹈劇場,體驗身歷其境的現場表演,而是透過這個特殊的媒介,去感受溫德斯反覆把玩的貼近又拉遠的(無)距離感,穿梭劇場與電影場景之間,在多層次的空間裡,捉摸舞劇與電影時而水乳交融時而互為疏離的神奇。極近之時,可以窺進舞者瞳孔裡立體折射、玲瓏剔透的恐懼,或是欣賞他們彷若於自己掌心翩然而舞,迴旋著平面影像無法呈現的精巧弧度,揮灑懾人的魄力與熱力;某些時刻,不能再近的舞台前拉起又揭開帷幕,遮蓋或顯露劇場裡看不見的第四面牆;遠一些,銀幕之後的我們赫然成為前景裡盯著中後景舞台的觀眾人頭的延伸,幕前幕後一齊觀賞台上的演出;更遠,前排的位子跟舞台甚至化為手繪,像我們兒時自己動手繪製剪出的紙板舞台,而鮑許的影像在之中放映著。
出了劇場,溫德斯捕捉舞者在荒野、湖濱、峽谷、城市裡的舞姿,表演與外景相得益彰,精采萬分的搭配,一方面彰顯電影為舞蹈架構場景的功力,一方面回歸鮑許舞動人生、處處可為劇場的理念。數十個彷若沒有敘事性的片段,由舞團成員的追憶帶起屬於個人並獻給鮑許的舞,實際上以語言和超脫言語而必須訴諸的舞蹈,刻劃出在鮑許和舞者之間流動的珍貴痕跡;鮑許曾經透視這些舞者的深處而集結創造出以人為本的舞蹈劇場,如今透過這一段段的舞蹈,我們拼湊起曾有而仍然延續著的交流痕跡,再次窺視那已經逝去還未遠去的偉大心靈。編排剪輯無可厚非要歸諸電影說故事的技巧,溫德斯更讓這一個個屬於個別舞者的心情故事相互串聯或交叉映照──於是在街頭纏綿而舞的兩人抬頭一望,烏帕塔特有的懸吊電車滑曳而過,之中所發生的故事我們不久前才看過,是那個把大枕頭當寵物,在其他乘客前滑稽起舞的女孩;在林中玻璃屋共舞的兩人,或許太專注而沒留意在林子深處,另一位花裙的同伴,正冥想鮑許跳《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那驚人的哀痛與力量。
鏡頭從《穆勒咖啡館》拉開,我們發現之前那令人心碎的演出,竟然源自電視大小的投影箱,原本佔滿整個舞台存在感的舞者,瞬時縮成箱裡螻蟻般的大小,立於碧綠如茵的草地上,置於兩位舞團成員凝視之下。這鏡頭隨著兩人的討論進展,在片中重複了好幾次,放映盒宛如神奇的魔法箱,讓舞者時而真實時如幻影地在我們眼前。這魔法箱的隱喻,喚起1819世紀風行歐洲的幻影秀(Phantasmagoria),以投影技巧於幕前展現亡靈之姿,給當時觀眾帶來新奇駭人的感受,亦被視為電影之初。溫德斯的3DPina》確實是一個魔法箱,回歸於電影之初,思索著隨3D技術發展更不該被高科技高成本所掩蓋,能讓電影藝術撼動人心的基本特質。魔法箱為我們召喚出鮑許的亡魂,但這亡魂如同所有活生生的舞者,捕捉住無比的真實之後,亦如幻影消散而逝。脫出囚禁《穆勒咖啡館》的小投影箱,鏡頭再拉開,帶我們登上沙丘,穿過一列肅穆的碑林。那似是鮑許的墓誌銘,但繽紛多采的舞者,不讓人有餘暇沈浸於哀傷,他們微笑而沈靜地舞下去,生命亦延續下去,如同鮑許所說,「舞吧,舞吧,否則我們要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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