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變成龍的蚊子(林郁庭/歐笠嵬)


……….#@??
龍感到背後有一點細微的動靜,尾巴輕輕一掃,闔起眼繼續睡。
「請問
似乎有點聲息,牠抬頭環顧四周,還是沒看到什麼。
「要怎麼做,才能變成像你這樣?」
這次聲音在耳邊,牠回頭一望,就是看不到誰在說話,「是我啦,前面,前面。」有個灰塵樣的小東西飛到牠鼻頭,拚命搖著小翅膀,到牠瞧見了才停下來,靦腆地,「我說,怎麼才能像你這樣強壯漂亮?」
這小龍打蛋殻裡出來不久就沒了媽媽,個兒又比人矮,難免畏畏縮縮;長出晶亮神氣的鱗片前,就一身五顏六色雜毛,活像個絨毛玩具,幼嫩的小翼還沒有力量,只能怯怯地這個樹頭飛到那個樹頭。第一次聽見有人說牠強壯漂亮,很是意外,「啊?」
「我好想當一隻龍,在高高的天上飛翔,翅膀一煽,是吹向大地的風,尾巴撥動層雲,降下滋潤萬物的雨。一噴火,燃燒的天空染得通紅,燒到盡頭,星星會從灰燼裡睜開眼,你得屏住氣,靜靜滑過它們身邊,星星很容易就被嚇著了,它們要是喜歡你,就會對你微笑。」小蚊子說得起勁,冠上的金色觸鬚興奮地抖動,「我好厭倦只能在人們身邊繞來繞去,找機會叮一口,像賊一樣,還得防他們動不動一巴掌過來──我姊就是這樣,啪一下,活生生斷成兩截!」牠打了個哆嗦。

龍卻感到一股暖意,緩緩延燒到心底。牠聽見自己說,「或許有辦法。」小蚊子豎起耳朵,滿臉期待地,「我們族裡長老說,要成為偉大的龍,得從夢想裡得到力量成長。」
「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龍皺起眉頭想了一下,「但聽著,我有主意了。你從我這兒吸一滴血,那麼你身上流著龍的血,就是我們一族了。你要去採集各式各樣的夢,就能夠長成一隻偉大的龍,你說是不是?」
牠們決定這麼辦。但小蚊子試了又試,就是無法穿透那細密的絨毛,得到成為龍族需要的一滴血,最後龍伸出指爪,在腹部最柔軟處劃出一道血痕。小蚊子把針管湊了過去,顫抖著,吸進第一滴,「多喝一點,不要緊。」龍對牠喊著。
第二口,第三口,直到牠小小的身子脹得鼓鼓的,再也容不下。「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飢餓,也不需要再吸血。」小蚊子說,「現在我是龍了。」
牠飛走了,去四界採集夢想。牠答應會來告訴龍最新的進展。
牠第一次回來,深不見底的夜剛浮起一彎纖細的新月,淡漠的夜色照上龍背脊微微突起的幾個小丘,「我的背鱗快長出來了,」龍告訴牠,「毛也開始脫落,這裡禿一塊那裡禿一塊,樣子很醜。」
蚊子說牠看不出來,只覺得龍似乎有些憂鬱。「我的心也沈著。我看到一個微小夢想的破滅,這能讓我更接近你嗎?」牠開始說第一個故事。
我停在一個小男孩病床上,用頭上的觸角輕輕碰他,牠說。像是接收器一樣,他心裡想望的,我都感覺得到──畫面、聲音、氣息、溫度都很完整地收進去。護士來了,我飛到天花板,看她為他擦身換衣服,扶上輪椅推到窗前。她走了,他把膝上的童話書丟開,瞪著窗外發呆。他想出去,像那一對彩蝶那般自在飛舞,他不要困在這張床、這台輪椅上。大人總是在說謊,他們老說他就快好了,到底他還要等多久?
我輕輕落在他肩上,他全心盯著那對天青鵝黃的蝴蝶,沒有發覺。我跟著他的心飛出窗外,隨著蝴蝶這朵花飛到那朵花,小池塘繞了一圈,荷花蕊心上蹬了蹬腳,輕輕巧巧翻出牆外。一大片山巒起伏的連綿紅瓦白牆之後,突地急轉直下,不住拍打斷崖的,是畢生所見最澄澈晶藍的海水,而我們早就不是彩蝶之身,已化為淺灰背羽腹部雪白的沙鷗。振翅翱翔,羽翼在豔陽下閃著銀光,貼近海面,向著碧藍海水的那一側絨羽,仿若早已浸入水裡,映上奇蹟似的藍光──一飛高,胸腹之間的藍色便淡去一點,於海上盤旋,下身光影連翩,儼然上演一齣碧海晴空的戲劇,從湛藍、天青到淡不可辨的微藍,然後白雲飄進來了,曾有的藍意成為記憶。遊船上有個孩子本以為遇見傳說中的青鳥,看到離水而去的我們轉瞬腹下雪白,失望地歎著氣。
再靠近,到海水泡沫能濺上身子,底下悠遊的魚群警醒地往深處竄去,提防有利爪尖喙突襲。我們順勢滑入海裡,羽翼收為兩鰭,搖尾而為藍綠底勾了赤金邊的熱帶魚,恣意在朱紅鹿角、妍黃瓣蕊、藏青腦紋的珊瑚間穿梭;閃著盈紫珠光的海葵魅惑著招手,但我們知道若非小丑魚,不該投入那看似溫柔的懷抱;從幽暗中昇起的水母,在淺海的陽光下通體透明,抽長的縐紗細帶,優雅地一搧一搧
停在窗前的藍蝶翅膀微微搧動,觸角挨著紗窗,小男孩伸出手指去逗,也沒有躲開。那一瞬間,我們明白牠懂得他的心思,也帶來一點陽光下曬得暖暖的飛翔之意。但在下一刻,那雙翅膀給行經窗外一個頑童捏住撕開,看牠還能不能飛,玩厭了就隨手丟下,拉著小胖腿跑開了。那黃蝶著急地在伴侶周遭盤旋,瞧牠一次次掙扎要起身,又一點一點地衰弱下去。小男孩的眼淚掉下來,濺在我翅膀上,沈重地讓我飛不起來。
濃雲終於掩住稚嫩的新月,龍與蚊子在黑暗中沈默了。
蚊子再次回來,就差幾分要滿月了,小龍身上的鱗甲月下閃著銀灰,犄角跟雙翼都抽長了,蚊子滿臉豔羨地盯著瞧。「我常常到下面的山谷去飛,」龍告訴牠,「還不太穩,翅膀沒完全長好,但乘風而去,感覺很好。」
「我遇到一個也想要乘風駕馭的女孩,不確定感覺是否那麼好。」蚊子開始說牠的故事。
我藏在她寵愛那隻哈巴狗的耳朵縫,躲過傭人揮來的獵蚊拍,叮住耳根那隻蚤子看了我一眼,一跳,陷到另一堆長毛陣裡。
這狗都快二十歲了,眼睛不好以外,身體竟是奇蹟地硬朗,就是遲緩,往往大半天一動不動,不是腹部還規律起伏,都不曉得牠是否在睡眠裡靜靜地走了。瞧見房裡只剩下這條跟著她成長的老狗,牠的女主人拔下指頭上那閃爍得刺眼的大鑽戒,鎖進珠寶箱,妝台鏡前看著自己。卸了裝,她素淨的容顏依然完美無瑕,讓她在情場與職場都無往不利,加上顯赫家世與重金打造的名校學歷,一般美麗女人在外面闖蕩可能受到的騷擾與傷害,註定跟她無緣。明天就要出閣,她早把工作辭了,以便更從容投入省長父親的選戰,蜜月歸來後將召開記者會,宣布她擔任某基金會執行長,募款、公益與形象塑造都由她操盤。
她那未來老公在富家子弟中難得地敦厚誠懇──因為二房的母親出身寒微,大房又異常兇悍──但大房兩個女兒都庸懦無能,三房兒子車禍後半身癱瘓,這個家將來大半是他的,夫家雄厚的財力也會成為自家的政治資產,早就是共識。老公絕對不會指望她在家相夫教子,她日後隨著父親腳步投入政治舞台,也必然大力支持,兩家更緊密的結合,將為彼此帶來豐厚的政商人脈與更可觀的利益,家裡因而對於她的選擇十分滿意。
她不懷疑老公是真心愛她,對她來說,得到男人的愛情太容易了。這不表示他那天不會在外面找別的女人、或者不會對別的誘惑動了心,這個圈子的是非她看得不少,沒那麼天真。但她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在那之前,搞不好已對他感到厭倦、早有更新鮮的刺激,而在捕風捉影的媒體面前,他們永遠是神仙眷侶。
她彎下身輕輕撫著老狗,藏在耳朵裡的我都能感受到溫柔的悸動,老傢伙也費力地搖著尾巴呼應。處事明快精細的她,早把從這個家要搬到那個家的事物安排妥當,唯一還未交代的就是這隻老狗,家裡的人臆測她大約不帶過去了,也沒有多問。
我的不詳預感卻成真了,那溫柔撫觸化為斷魂殺機之時,我趁隙從藏身處逃出,看她一只抱枕摀住老狗口鼻,輕易奪走早已孱弱的生命。牠最後一刻所想的,是小女孩的她與幼犬在花園裡嬉戲的情景,斷氣以後,她把牠抱在膝上,溫存許久,腦海裡也是同樣的畫面。
「你的故事怎麼都跟死亡有關?」
「所謂成長,是不是我們心裡總有些東西死去了?」
「我在想她這樣是殘忍還是慈悲,不是說那老狗沒受什麼病痛折磨?」
「我聽說搞政治的人就是要狠得下心,一次會比一次容易吧。」
⋯⋯
「好久不見了。」
「這次我飛得比較遠,停得也比較久。」一陣沈默後,蚊子開始牠第三個故事。
在斷斷續續的追憶中,我看到一位老奶奶的人生。我看到她怎麼跟家裡極力要拆散的愛人遠走高飛,打算以青春與純真去對抗這個世界,又看到她所愛的那個人在共同渡過甘苦交雜的兩年後病逝,只留給她回憶、生活的困境與剛出生的孩子。除了回憶,其他的都由第二任老公接手,他比她年紀大上一截,也多懂得寬容與慈悲,跟前夫生的兒子與為他生的女兒同等地疼愛。誰知這一雙兩小無猜的兒女卻意外地相愛了,完全遺傳母親當年的轟轟烈烈,於是家中再無寧日,兒子負氣出走,從此不知所蹤。
她早年離開即斷了音訊的故鄉,偶然捎來訊息,頭一次回鄉探望,雖不是一切如舊,卻也融了些許冰霜,於是她隔一段時日便回去走走。遠親裡有個俊逸的男孩,自小聽聞她當年事蹟即戀慕在心,見著了更不顧旁人非議地大膽追求,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有幾分神似初戀情人的小子,竟讓步入中年已久的她,如老房子著火一發不可收拾,醉心於黃昏之戀。小夥子魯莽地要跟她丈夫攤牌,不然就兩人遠走高飛──同當年一般──說時年輕的瞳眸閃著光芒,但她知道人只活一次,私奔一次也就夠了。
她回到年輕戀人所鄙視的無愛婚姻,繼續平穩過日子,卻無聲無息地衰老了。年邁的丈夫以為自己會先走,沒想到要含淚送她,彌留的床前所有人奇蹟地聚集一堂,包括失蹤數十年的兒子、哭號不止的小愛人、當年的好姊妹以及一些已經想不起關連的人,大家同心一氣要她回來。她看見死神在微笑,要她自己選,於是她亦含笑別了這些人,選了不可知的幽冥。
「那麼她的夢想,是死亡嗎?」
「可能吧。有時候我真不清楚自己在收集夢想還是真實。」
在殘月已逝的晦暗中,牠們看不清彼此。但蚊子知道牠的朋友長大了,暗自戀慕一隻像母親般給牠諸多照顧的雌龍。
牠從此沒再回來。青年的龍想著牠是否飛得更遠,或者幻化為自己識不得的蚊龍,或是戀愛了,暫時把約定拋在腦後。
牠不會知道蚊子有一天聽故事聽得癡了,讓身後凌厲劈下的一掌,把牠永遠留在一個男孩肩頭。母親以為打死一隻蚊子,卻發現兒子身上多了個血色龍紋刺青,怎麼都去不掉,那啞巴男孩卻開了口,從此成為頂出色的說書人。
龍在翱翔天際,穿越無垠星海時,總會記得屏著氣,溫柔地滑過星星身邊。聽到它們摀著嘴輕笑、對牠眨眼,會讓牠想起小蚊子的耳邊細語,以及溫柔貼著牠耳膜的金色觸鬚。

《明周.日月文學》2012.10.27, No. 2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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