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慕》（林郁庭）

《愛．慕》（Amour, Michael Haneke, 2012)

看完《愛．慕》，腦海中反覆浮現思索的，是日前讀過的馬奎茲(Garbriel Garcia Marquez)，《愛在瘟疫蔓延時》接近結尾的時分：「他們靜默地在一起，彷若一對老夫老妻，戒慎以對生命。超越了激情的圈套，超越了希望的嚴酷嘲弄以及幻滅的魅影：超越了愛。因為他們活得夠久，在一起夠久，知道不論何時何處，愛總是愛，但愛在接近死亡時會更加堅定。」這段話無疑為本片做了極佳的註腳。馬奎茲與漢內克講的是很不一樣的故事，如此殊途同歸，該說是兩個看盡世事冷暖的深邃沈靜心靈，無可避免要得到相同的結論－－或如百川歸納大海。

上了年紀，原本過著優渥優雅生活的音樂家夫婦，因妻子手術失敗癱瘓，出院後由丈夫在家自己照顧，兩人的生活與愛情將受到什麼樣的考驗？看似簡單的故事背後，隱藏著無法讓人輕鬆回答的機關，觸及的盡是攸關生命與愛最血淋淋現實殘酷的問題。而正如老先生平靜地回答女兒相較之下顯得焦躁的「要怎麼辦」－－我們一路走來，也經歷了不少風浪，但當前遭遇的，還真是沒有過的，那就看著辦吧－－清淡寫意如同在描述別人的事，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才能這般看淡而不小看即將面臨的、前所未有的艱難。真正是「超越了希望的嚴酷嘲弄以及幻滅的魅影」，因為只會每況愈下，沒有希望好轉的，但真實細膩呈現的生活細節，不撒一滴狗血的內斂哀婉，使本片異常地誠摯美麗。

除了片首短暫音樂會的鏡頭，全片都在老夫婦公寓房間內取景，走不出去的封閉空間裡敘事極為流暢地進展，一點不覺沈悶或遲滯，運鏡之精自不待言。本片相對而言對話不多，有充分的留白，去鋪陳、醞釀言語所無法表述，亦留下供予想像與反思的空間。最終，當老太太失去明晰表達的能力，只能以緩慢節奏不斷重複地訴苦說「痛」（mal)，迴盪在幽閉空間裡帶著奇特韻律感的mal，更顯驚心動魄。在那時刻，大約沒有比它更沈甸甸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法文字了，然而那如魔咒般纏繞的mal，卻帶著令人不安的抒情性，也必須由它引致最後的悲憫。

漢內克曾說過自己喜歡伊朗名導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在於阿巴斯能達致非常困難去完成的簡單之境，然而在《愛．慕》裡，他亦說了一個看似簡單而萬分艱難的故事，而這關於生命、愛與其試煉的故事，動人的力量正出於它的簡單純粹。恰如那沒入黑暗中的鋼琴上迴繞的主題，舒伯特即興曲作品90第1號，曲子之初沈緩而純淨的單音，極簡而極豐厚（對演奏者而言，最難的可不是毫不炫技、毫不矯飾，以音質決勝負的單音？），帶一絲哀悽（畢竟是小調）卻渾然天成的優雅雍容，回歸生命之始的混沌與之末的沉寂。說是哀歌也未必，焉知豈非超脫人間悲喜的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