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都(林郁庭/歐笠嵬)


我曾於寒徹骨的時分,造訪過這個城市,只因友人一句──桃花開得滿山遍野的季節再回來吧──遂於開春之交,又不遠千里地,去赴人面桃花之約。
那個薄倖的春天別說桃花,百花依次綻放的時序,都被那忽冷忽熱的性情給攪亂了──一乍暖,那些不顧江湖道義搶先開的,霎時,硬生生被凍僵在枝頭;以為自己慢了一步,含苞急著要湊初春景的,待不得張蕊就被雪雹打落。其餘的怯怯在旁邊觀望了許久,總是探不到機會,一看暖了趕緊催上奼紫嫣紅,宛如初夏的氣息裡悵惘著,猜不出春去了與否。
入夜,凍裂的地表斑駁著粉塵與薄霜,暗下的天色染上幾許磚紅,朋友嘆著氣,「下點雨雪還好,明天若還這麼乾燥,沙塵又要起了。」
翌日,千年古都果真蒙了塵,路上行人都只剩半張臉。露出來那雙眼若尚未掩在迷濛的鏡片下,大半都泛了血絲,只恨不像行走大漠的駱駝,低垂那濃密睫毛、雙重眼瞼,便能輕易擋住飛沙。

公車在站前停了下來,一個個罩住口鼻的身影,從前後門吞吐流瀉,一時之間,漫天都是口罩面具在飛舞;車腹上更多了,數百副整齊排開的半罩面孔,一張比一張更鮮豔奪目,戴著面具的紅男綠女沒一個是醜的--雖然看不清嘴臉。面罩彷若有了自己的生命,自顧自地,同一旁的言笑、怒目、調情、較勁,伴著骨碌骨碌轉的一雙雙眼珠,不過是它們的倒影:這張紅的看那個青的不順眼,貼在耳畔那只新手機太礙眼了;那個青的偷覷這黃的老半天了,就是鼓不起勇氣過去搭訕;那粉紅點老要黏上黑格子,也不管人家推推讓讓,好似見了債主低著頭不想認帳;齜牙咧嘴那豹紋的,四周翻湧了一江騰騰殺氣,無端洩了,比什麼龜孫子都萎靡。一張張看來質感甚佳的口罩底下,隱匿了多少唇齒相依的玄機,如同剪裁合身的衣裝遮掩的肉體,一動一靜之間,若有幾許私情要流溢而出,更引人遐思。真是好生動時尚的一幅廣告,對照一旁現實生活的灰黃黯淡,恍若隔世。
公車於迷霧中去了,攜了一身看得見看不見的片段人生。步入朋友蝸居,滿桌的酒菜,情人還在廚房裡動鏟鑊,麻油煸薑的辛香,瞬時瀰漫整室。朋友摘下面具,笑了,亦是春風一室。兩年前,她隻身來到這城府極深、權勢翻湧要比塵霾污染來得厲害的城市──好幾個愛恨分明的友人都在這兒陣亡了,乘興而來,鎩羽而歸。明辨是非、嫉惡如仇的個性,衝上這裡凡事總渾渾濁濁攪弄的德行,肯定要折損的;一個自許見過大風大浪的,走之前自嘲地丟下一句,當真是涉世未深。
她交際手腕看似一般,倒像是涉世未深,不著意去盤算經營,卻總是討人歡喜。親親熱熱地靠過來了,讓人窩心卻不過於甜膩,走開了,帶著讓人舒適的距離感,又維持住某種微妙的溫度。彷若是不經意,卻處處留下慧心巧思的蛛絲馬跡──說沒有心機是不可能的,往來圈子裡最引人矚目的男孩,不知不覺陷入她的情網,多少偶然交織而成的命定,造就她在面具之都漂亮的斬獲。於是她在這污染嚴重的城市待了下來,因為她的心找到了依靠,雖然那浮雲蔽日不見長安的街市讓許多人發愁,雖然那無孔不入的黃沙,為他們的甜蜜家居再加了一味。
前往機場的車搖擺著出站,漸行漸遠漸不聞城內喧囂,對面護著行李孩子的婦人陡地嘆了口氣,望進窗外跟著一路疾行的沈默白樺,「這城市真愈來愈不討人喜歡,」孩子睜了迷惑的眼看她,「以前我住這兒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啊。」
瞧我也在看她,帶了幾分笑意,不好意思了,她換個腔,低頭對男孩說了什麼,用的是我不十分懂的某個南方方言,另一副面具。而我們之間沒有隔閡。
《自由時報,201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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