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瘟疫在威尼斯(林郁庭)


約莫五世紀起,波河入亞得里亞海口不遠處,佈滿一百餘座島嶼的潟湖裡,一座由大大小小運河拱橋銜接的城市雛型,一點一點地浮現。威尼斯商人縱橫海上的時代,來自東方的絲綢、香料、珍寶由此轉往歐洲各地,十字軍東征亦於此集結,為城邦累積大量的財富權勢;水都豪門世家競相贊助文藝發展,修建華美宅邸,造就威尼斯為人類文明的瑰寶。但凡盛極而衰,是必然的道理,長久隴斷中世紀地中海貿易路線的威尼斯,終在列強覬覦下露了敗相,數次黑死病的襲擊,更讓它沈至谷底。威尼斯再次興起,已成為觀光客的最愛,且不論遊人是拜倫、歌德,平凡的你我,還是萬頭鑽動的郵輪客。來訪的或是驚豔於數世紀留下的文化藝術寶藏,或憑弔昔日風華參差於今生的落寞;或沈醉於樓閣水道交纏,一步一回首,莫不是臨水照花的浪漫;或華服面具掩住過度膨脹與萎縮的自我,大筆銀子換來公爵宮殿舞會(Il Ballo del Doge)的入場卷,有模有樣地,演一場不會落幕的絕美戲碼。到威尼斯的人都是來尋夢的,這城市因之負載過重的愛與夢想而下沈。

我曾三訪威尼斯,都在千禧年之前。初遊麗都島不是影展季,可想而知銅臭味重於文化氣息,即使如此,遊客在這兒被當凱子的情景,仍讓人訝異:端到我們桌上的米蘭式炸排,用了豬肉,不是小牛肉;肉竟能切到比紙片更削瘦憔悴,要不是裹上蛋汁麵衣撐胖子,怕是輕風吹彈便穿孔了吧。饒是這般惱人境地,還是無法不再給威尼斯一個機會,只因它是這漂浮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幻影。再探水都,於遠離大運河的巷弄裡覓得好所在,即使每日出門賦歸,總在曲折迴繞、水絡與煙塵瀰漫的迷宮裡失去方向,卻意外深入當地人小酌閒坐去處;三探威尼斯,自以為熟門熟路,法義文夾雜地同老師傅搏感情,眼巴巴看著將覆住我的面具,在他手下雕琢成形。從惡感到傾心、入魔,我眼裡的威尼斯不論如何美麗,卻難掩哀愁之色──會是托馬斯曼《魂斷威尼斯》愛在瘟疫蔓延的印象太過強烈,還是威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改編電影裡甜蜜與墮落的逸樂太惑人,亦或配樂用的馬勒交響曲第五號慢板,融入愛與死的絕美悽豔如斯天衣無縫?
在紀錄片老手皮希勒(Andreas Pichler)鏡頭下,威尼斯的憂鬱其來有自。今日威尼斯已為全球名列前茅的郵輪港,未曾識得這點的我是幸運的,錯過了從來無法想望的景觀──比聖馬可鐘樓更高聳如雲的豪華遊輪入港時分,脆弱的老建築因震動而哆嗦著,居民惡狠狠地詛咒。美麗與哀愁的天際線化為超寫實的荒誕不羈,街市間透出那不成比例的遊輪船尖,像是巨軀躲在樓房後的怪獸之王酷斯拉,只露出凶煞的眼和猙獰利齒;或如外星來的異種,甲板上滿滿興奮地尖叫雀躍,等著移民地球。但這比災難片更加真實,我經歷的那個火車、小船、飛機載來零星遊客的時代早已過去:威尼斯不再是觀光季半年的旅遊城市,而是每天湧入大批人潮,全年無休的水上樂園。能怪他們嗎?這畢竟是各大媒體票選奪魁的全球最浪漫城市,所有人都知道它在沈淪,那麼更要在沒頂之前到此一遊。
每天湧入威尼斯的遊客約五萬人,威尼斯的居民也差不多這個數。皮希勒《威尼斯,我愛你》(Venice Syndrome, 2012)實際採訪的「最後威尼斯人」不多(還留得下來的真的也不多了),卻個個讓人難以忘懷:孀居的知識老年,互相扶持的退休船夫伉儷,以及最年輕(五十來歲)的搬家工人。有房產的長者只能困守,畢竟要七八十歲的老人再搬,就是墓園了吧?總是幫人搬家,直至自己無力負擔租賃,必須搬回內陸的男子感嘆,無殻族威尼斯居大不易,我雖然不是二十五歲,要遷徙、重新找工作朋友,總還是比老人家輕鬆些。每年十五億的商機讓多少人緘口,政府縱容房地產炒作讓房價飆至天高,成為富人、投機客專利;財團要擴建港口,精品店要門面,更誘得基礎建設基地步步讓出,無視居住環境陷入如此險惡。於此置產的外人一年多半來個兩次,雙年展和面具節,不會在意沒有市場、下水道、郵政、醫護服務,常年居住的威尼斯人,遲早會迫於每況愈下的生活狀況而遷徙,讓出更多空間予貪婪的資本進駐。到2030年之前,威尼斯將失去最後一批居民,正式成為「空降部隊」操盤的城市。
《威尼斯,我愛你》亦聚焦於幾位因職務需要,通勤水上的邊緣居民,他們的工作或來自公家,或是給威尼斯帶來財富與災難的旅遊工業,比若「最後威尼斯人」的真性情,他們的態度相對地有所保留。帶領觀光客穿越大街小巷的導遊,於碼頭招攬遊客搭免費渡輪,到穆拉諾島賞玩彩色玻璃工藝的公務員,對威尼斯的未來同樣憂慮,但是參觀的人適宜於幻境中了解多少真實,該讓他們陷於短暫的迷夢還是予以點破,則是難以拿捏分寸的問題。對城內古蹟和維修有豐富知識涵養,卻不便對投資人吐露真言的地產經紀,一方面對千年遺址依舊矗立感到驕傲,一方面對草率整修造成的危害萬分感嘆──先人依循大運河活水特性而建造的房舍,磚造灰泥隨著潮汐呼吸,起碼還能撐個三百年,今人用混凝土去糊住的缺口,三四十年內就會崩裂,他說。
上世紀末三遊威尼斯,依稀覺得它是人類共同命運的縮影:「我們的文明正如這城市,極盛而衰,繁華一片片剝落,沈入洋溢生命與腐朽氣息的運河裡,緩慢而確實地邁向死亡。」那時我是這麼想的。回首前塵,今日所聞之沈淪,恐怕過於當年所感的不祥──威尼斯不會緩慢地邁向死亡。它會走得突然,無人知曉,但它也死不了,殭屍般繼續遊走,而且不只是暗夜中飄蕩,怕是得二十四小時不打烊,任那來來往往的人都吸上一口。而這樣的事,每日都在不同的城鄉發生,只不過在威尼斯,那輓歌無可避免要唱得更富於戲劇性。如果作為文明寓言的威尼斯命該如此,那麼人類的命運之路是否也會這麼走呢?

「威尼斯不是附帶居民的商品,」最後的威尼斯人聲嘶力竭地疾呼,「如果威尼斯還有心跳,一定是威尼斯人留下來的。」確實,有沒有心跳辨別是行屍走肉,還是溫暖鮮活的生命。對於威尼斯的鍾情和剝削,讓水都在新世紀又經歷一次瘟疫之劫,這是我們難逃的共業。然而,是傾城俱沒,還是浴火重生,將是我們難以規避的抉擇。
《中國時報.201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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