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達克在上海(林郁庭)


但有花木扶疏之處,多半藏了銅像,表彰該位人士對上海的貢獻,作曲家聶耳,劇作家田漢,病逝於上海的作家魯迅,各有尊榮他們的角落。外國人也不曾缺席,成就大上海,可不就是華洋雜處,矛盾與和諧交錯的結果?曾三訪上海的泰戈爾,在茂名南路南昌路口有尊小像,離接待他的徐志摩伉儷故居不遠;中山公園裡高達七米的蕭邦雕塑,是世上最高的蕭邦像,由長短不一的鍵盤托起一個孤獨的靈魂;桃江、汾陽、岳陽路三岔口小公園的普希金銅像,最早由旅滬俄國僑民集資建於30年代,以紀念詩人逝世100週年,這像卻命運多舛,隨日軍佔領、抗戰勝利、文革而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等到第三座雕像終於穩在基座上,悠悠五十載就這麼過去了。
若說跟上海沒有直接關聯的蕭邦、普希金都於市内留下痕跡,在上海承接五、六十個建築項目,所設計單棟建物高達上百座的匈牙利建築師鄔達克(L. E. Hudec, 1893-1958),豈不更有理由留下塑像,誌參與上海建築的黃金年代,留下可觀的文化遺產?

趕著鄔達克120週年誕辰開幕的紀念館,確實供了一尊銅像,而這鄔達克舊居改造的展館,開放沒多久又大門緊閉,進入新一波維修。儘管四周竄起的高樓,硬是把這英式鄉村住宅擠到窄弄邊角,踏進此地仍能感受一分恬靜自適,這是鄔達克於上海飛黃騰達時期的居處,亦是旅滬匈牙利社群恆常聚會場所,明亮溫暖的居家氛圍,以及當時亦流行於德國、北匈的黑白都鐸建築,為這些離鄉背井的遊子帶來些許慰藉。
穿過法國梧桐掩映的小徑,到對街佔住半個路塊的花園別墅前,我攀著圍欄探頭探腦,不得其門而入,路過的上海阿姨好心地指點迷津:「知道這誰的洋房?孫科跟他小老婆住的呀,現在機關在用,進不去的噢。」是的,我知道這兒原是鄔達克為自家規劃的宅邸,尚未完工就給重要客戶買走,他只好另蓋在對面──當然建築指南不會提到小老婆的情事。孫科顯然對別墅感到滿意,它為其後的長期合作劃下好的起點,鄔達克監造緊鄰基督教公墓、處理喪葬事宜的息焉堂,曾遭遇委託方款項拖欠的問題,據云也是孫科出面協調解決。
住息焉堂附近的老人繪聲繪影地,形容昔日教堂堆滿棺材,鬼影幢幢,後來解放軍把它封死,不讓遊魂擾人。我繞到教堂後邊,的確聽到鬼哭神號,那是象鳴虎吼之聲。文革期間教堂與墓地充公,墳地遭劫、曝其屍骨(或許墳裡的不得安歇只好出來遊蕩?),教堂作為動物園倉庫使用;直到數年前息焉堂才歸還教區,與動物園不過一牆之隔,窄縫間依稀可見猛虎雄姿。
柔和的鵝黃面淺綠頂建體,依傍著綠樹小河,鄔達克喜愛的新哥德風尖拱現於窗框、柱廊、拱門,卻沒有傳統哥德教堂的繁複森冷,這些尖拱線條簡潔優雅,飾以外牆鱗狀的灰泥抹紋,愈發顯得家居悠閒;自然,採光上不能不考慮神聖氣氛的營造,融合聖潔殿堂和私密居所特質的息焉堂,因之成為將離之魂的理想追思安息之家。仿若神來之筆的拜占庭拱頂,或許道出建築師對東歐故鄉的思念,也溫潤了尖拱的稜角,調和顯得太北德表現主義的線條,決定這座天主堂之所以為獨特的存在。他在寫給父親的信裡提到,現在動動鉛筆就能指揮千軍萬馬的他,仍渴望設計小教堂獲得的內心寧靜。
營造商與建築師的父親,是鄔達克的偶像,身為長子的他不得不放下少年時期對哲學與神學的愛好,於布達佩斯理工大學修習建築專科,準備繼承家業。豈料一戰爆發,把青年建築師送上前線,成為戰俘,一路顛簸流離至西伯利亞。傳說鄔達克在運送戰犯的火車接近中國邊境時,毅然跳車逃亡,到了哈爾濱──這說法不免讓人想到動作片,那令人血脈賁張的高速火車亡命格鬥鏡頭──雖然聽來浪漫,但或許他連同夥伴逃離戰俘營,跳上手搖火車順鐵路沿線南行,還是較為可信的版本。
鄔達克的設計文件總會蓋上中英對照的圖章,刻有L. E. Hudec, Architect, Shanghai以及「鄔達克章」四個篆文字,這不僅為了他的華洋業主方便辨識,仿若也暗示他在上海左右逢源,於華人與洋人之間都建立口碑,卻又註定在不同文化邊緣漂泊的命運。他從東北來到滬上,主要因為當時的上海與摩洛哥丹吉爾(Tangier),是世上唯一不需要身份證件,便能居留工作的城市。奧匈帝國戰敗解體,讓他成為沒有國籍的人,他出生的上匈牙利小鎮,後來被納入捷克斯洛伐克領土,對於自己到底是匈牙利還是斯洛伐克人,他感傷地說,祖國分裂了,但他這個人要如何分成兩半呢?在上海執業的鄔達克,無法如大多外國公民,仗著母國在滬勢力,得以享受治外法權保護,工作上亟需步步為營,不能犯下錯誤引起糾紛,而這與他一絲不苟、追求完善的設計,遂相輔相成。如鄔達克傳記作者彭切里尼(Luca Poncellini)所言,鄔達克在上海的脆弱感也正是他的優勢,政治中立的形象與出色的設計,使他更容易贏得華人業主的信任;而鄔達克富於個人風格與引進現代潮流的作品,往往比帶著殖民風格和傲慢的「列強」洋行建築,更符合這些華人精英欲振積弱國勢,尋回民族自尊的需求。
1922年,鄔達克與德國富商之女成婚,自立門戶成立鄔達克洋行,不久,他有機會為金融鉅子劉吉生設計別墅,作為劉贈予愛妻的生日禮物。這時的鄔達克真是春風得意,婚姻美滿,事業騰飛,他規劃的劉宅亦花飛蝶舞,從圓弧狀的雕花欄杆俯視庭園,蝴蝶形的噴泉映出四位小天使包圍的女神嬌姿──這尊大理石雕像是建築師送給主人伉儷的貼心禮物,那裸著半身的女子正是愛神之妻賽姬。這洋房因又暱稱為愛神花園。
多年以前,我初次到上海,順道去領取積欠已久的一筆稿費(人民幣在海外也沒法用,你到了上海就給你,對方這麼說)。沿著巨鹿路找,一路留意公司行號辦公樓,豈知最後竟是這座花園別墅。我跟編輯坐著聊天的窗口,正對了蓊鬱的竹林,我說你們雜誌社真是好所在,她微笑,「這以前是資本家的豪宅,後來充公了,還給人民。」
現在的花園洋房好幾個文學雜誌進駐,上海作家協會也設在這兒,空間不夠,便捨去綠地,旁邊新蓋一棟,費心地仿了鄔達克的拼色磚牆和愛奧尼亞柱頭,但看來還是山寨。屋內空間使用很是隨性,但建築似乎保存良好,當初真的分給無產階級,六戶、八戶分割這棟洋房,日日夜夜地損耗,大約很難有今日的完好狀況──天氣好的時候,戶外那尊女神像高舉的雙手,可能還得擎起被單,替居民們好好曬一曬呢。
鄔達克在上海的高峰是成就國際飯店之時。這棟地上地下共24層的高樓,源自建築師1929年遊歷美國的靈感,要在上海鬆軟的沙質地層蓋摩天樓,於當時技術是極大挑戰,鄔達克與團隊克服萬難,豎起一座俯瞰跑馬場與滬上精華地段、美國以外最高的摩天樓,號稱「自倫敦到東京」絕無僅有的景觀;他巧妙運用美國建築理念與德國冶鋼技術,統合華人資本與優秀的本地營造商創造奇蹟,造成空前的轟動。貝聿銘回憶少年時期的自己騎車經過國際飯店建地,瞧見高樓自挖出的大量沙泥中昇起,便立志想當建築師。
國際飯店與大光明戲院把鄔達克推上頂點,但對日抗戰爆發後,隨著戰爭進行,事務所的生意江河日下,接連的國共內戰讓他明白離開上海的時分到了。他攜家至羅馬參與考古工作,之後輾轉到了美國加州,定居於柏克萊;除了偶與當地建築師合作、設計親友居所的零星計劃,他不再開設事務所,潛心曾經熱愛的哲學、神學與考古研究。1958年他因心肌梗塞逝世,那天正是他抵達上海的四十週年。
鄔達克從未料到會久居上海,成為打造這座城市現代性的重要推手。他原先只想賺夠盤纏返鄉,豈料戰事發展與父親驟逝,讓他必須努力工作負擔家計,其後的美蘇陣營對峙,更讓歸鄉成了不可能的夢想。他像傳說中被詛咒的荷蘭幽靈船(Flying Dutchman),永無止境在海外漂泊,卻註定回不了故鄉。
他並不喜歡所有事物都「不可思議地高度物質化」的美國,想著是否有朝一日,美國人亦會學到金錢不能帶來真正的滿足和幸福,而回歸像歐洲人的精神追求?他無法預見在我們的世紀,他於美國見識的高度物質化走到極端,也誘使歐洲人偏離了精神追求,在全球化浪潮襲捲之下的上海,更是全面擁抱虛幻的資本,犧牲了環境和多少人的幸福,換取經濟成長和便利生活。

在上個世紀,鄔達克看到29年華爾街崩盤前的紐約,而有了30年代摩登上海的國際飯店。今日的國際飯店已經淹沒於四周的高樓之海,天氣陰沈或空氣污染嚴重時,典雅的褐色磚牆愈發顯得黯淡,塵囂之中,它也只有沈寂了。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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