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市邊緣到國境之北:跨文化跨語際的邱金海電影(林郁庭)
從首富之子到國際名導

身爲已故新加坡首富邱德拔么子,邱金海的興趣向來不在繼承家業,自言二歲開始進戲院就成了影迷,八歲那年拿起母親的超8試拍,便再也放不下攝影機。他的作品常聚焦於遠離其出身背景,被「乾淨亮麗富裕」的新加坡表層所遺忘的邊緣人,或是他所謂的「反英雄」角色:那些無法隨體制正常運作,卻必須在社會規範下生活的小人物。《十二樓》(12 Storeys, 1997)以幽靈的視線,纏繞一棟組屋(國宅)裏三家住戶的生活浮面與暗潮;《伴我心》(Be With Me, 2005)的三段愛情故事,糾葛著鰥居老人、聾盲女教師、失業的大樓安全警衛和無所事事的少女;《魔法阿爸》(My Magic, 2008)敘述落魄的印度裔魔術師,如何處理與力爭上游的兒子之間艱難的親子關係;短片《永無休息日》(No Day Off, 2006)則以印尼女傭在新加坡不同僱主間的遭遇為題,饒富諷刺的手法,逼視長久存在的種族階級問題。取自日本漫畫家辰巳嘉裕畫傳《劇畫漂流》的動畫片《昭和感官物語》(Tatsumi, 2011),穿越國境進入戰後日本詭譎黑暗的世界,於人性深淵有深刻描寫。
《麵薄佬》的食色與《十二樓》的無色
《麵薄佬》常被喻為新加坡版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 1976),邱金海本人亦談到童稚時期觀賞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名片,影響他對於電影的理解,並因此對「反英雄」產生濃厚興趣。店開在黑街的賣麵小販,如同史柯西斯的計程車司機,對社會適應不良,憐惜而想保護他眼中備受侮辱剝削的妓女,最終卻在受害者與加害者的角色之際游離不定,救贖亦在飄渺之間。但無疑地,邱金海的《麵薄佬》從命名至取景都充滿濃厚新加坡味:英語片名Mee Bok Man結合閩南語和英語的獨特Singlish(星式英語),如同那些在夾縫生存的人物,既從文化邊緣自嘲地發聲,也是蓄意的反抗姿態。

憧憬與幻滅的永恆主題,在《麵薄佬》裏輪迴,愈邁向劇情高潮,愈顯尖銳淒楚。Bunny嘴裡的英國男友永遠不可能帶她到倫敦,助她脫離皮肉生涯,他畢竟不過是個以藝術之名,騙取性愛和異國裸女照的不入流攝影師;麵薄佬和Bunny之間意外而生的愛情,在我們臆測要落入(反)英雄抱得(歷劫)美人歸的俗套時,卻有了令人驚異的轉折。Bunny在做愛的高潮中死去(這又是相當象徵性的表現手法),麵薄佬守著那由柔軟至僵硬、漸次腐臭脫落的屍身,如同愛倫坡詩歌《安娜貝·李》(Annabel Lee, Edgar Allan Poe)的敘事者守住愛人的陵墓,日日擁著永恆的愛情與昇華的遺體而眠。外頭一切如舊,連女孩的家人都不以她的失蹤為意,他們好像徹底被這冷漠的世界遺忘。
是《十二樓》裡匆匆而現、為之神傷的Bunny馬夫,把這兩人最後的蛛絲馬跡再帶回人間。作為《麵薄佬》的延續,《十二樓》把鏡頭拉開,關注同一棟組屋其它住戶的生活,然而大異於《麵薄佬》的離奇色彩,《十二樓》裡交會的人生再平凡不過,甚或煩悶得教人不耐。片首重病青年自組屋十二樓一躍而下,爲無望的人生找到出口,未曾散逸的魂魄歸來了,仍與昔日鄰里相伴。幽魂安靜而耐心,這頗具劇場效果的電影,則是非比尋常「聒噪」: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卻沒有勇氣跳樓的肥胖女子,無時無刻不是活在亡母以惡毒粵語責罵的幻覺裡;抱著高度期望嫁來新加坡的中國新娘,發現開豆腐攤的老公沒能給她想像中的富裕生活,遂爭吵不休,以拒絕上床爲報復;更別提那鎮日嘮叨要弟妹守貞勤學上進的長兄,《十二樓》大半都縈繞著他神經質的Singlish質問聲。
《十二樓》依舊以交雜的各色語言,營造出獨特的在地文化氣氛,然而錯落交織的喧嘩眾聲,不約而同,都指向所謂「新加坡價值」的瓦解:在新加坡凡是肯吃苦夠努力,就能邁向成功之路,畢竟只是神話;豆腐男聽著妻子譏諷中國並不比新加坡窮,而無法辯駁;嘮叨哥聲嘶力竭捍衛「華人傳統美德」,冀望妹妹能揚眉吐氣,卻瞧著安於逸樂的弟妹逐步「墮落」,他們一家註定說不出上流階級的標準英語。銜接片首片尾的方正組屋,縱然透出千家萬戶燈火,看來卻如此呆板規制,缺乏色彩與溫暖,那是這小國的隱喻嗎?把法規抓得緊緊、權威治家的嘮叨哥,鐵腕維持秩序的努力終告失敗,陷入狂亂之中,那是否大大消遣了新加坡政府?
從靜默到幽冥:《伴我心》與《魔法阿爸》的探索
《十二樓》之後,邱金海忙著監製電影、提拔後進,並製作電視節目、廣告與MV,執導下一部劇情長片《伴我心》,是暌違近十年之後。儘管早是各大影展的常客,坎城似乎對他特別鍾情,《十二樓》成為首部入選坎城影展的新加坡電影,《伴我心》獲選「導演雙週」開幕片,《魔法阿爸》提名角逐金棕櫚獎,《昭和感官物語》也競逐「一種注目」獎項。
邱金海早表明對於動作片或大成本製作興趣不大,他喜歡處理相關人生的小戲劇。《伴我心》延續《薄麵佬》、《十二樓》的人性關懷,比前作更顯簡潔樸素,如同配樂那簡簡單單、乾乾淨淨的鋼琴旋律──敘述本片老中青三代交織的愛情,他想表達的亦是如斯純粹真摯的感覺。這是他至此最安靜的電影,對白極少──花樣年華的兩位少女不是掛在網上聊天就是互傳手機簡訊;戀上同辦公樓白領女子的癡心安全警衛,或跟蹤或藉著監視器,情意流露於窺視的眼;年邁的盲聾教師,則透過自傳書寫,打字機前一鍵鍵地把人生呈現我們眼前。儘管人物還是以不同方式在交流,他們幾乎不當面交談,如果說前作裡華洋夾雜對話已顯現不少溝通的問題,《伴我心》的多媒體因素介入,凸顯人與人因現代科技的便利而更疏離。對照之下,粉紅信箋上的手寫情書,老式打字機費力敲出來的隻字片語,再怎麼拙稚,總還是動人;虛擬世界沒有多少溫度的溝通,連線與斷線同樣輕易的年代,人與人之間自然細膩的微妙連結,愈形珍貴。

「又瞎又聾,像是有人在你與生者之間築起一道無法拆卸的牆。」陳寶蓮如是說,「我無法辨知美麗的景象與聲音,但我也看不到聽不到醜陋事物。」如這般的智慧,讓面對死亡幽暗的老人重見陽光,於是他開始以爲亡妻烹調的好手藝,爲陳寶蓮準備餐食讓兒子帶去。食物於此,超越了文字的表達,那是無法言述的心意,亦超越言語的藩籬。另一方面,癡心男肥厚的肚腩與罐頭東坡肉相偎相依的鏡頭,顯得他更邋遢猥瑣,無怪老提不起勇氣跟心中女神告白,也說明《伴我心》的食物語言不全是溫柔敦厚。食物始終於邱金海電影裡扮演重要角色,《麵薄佬》重於鮮香嗆辣之味,刻意並列餐桌前任人宰割灼燒的血肉,和皮肉市場上恣意為人叫賣取樂的妓女肉身,爲兩者畫下等號;《十二樓》人物怎麼吃都食不知味,切著黏膩豬肉的胖女孩,腦裏不斷迴響亡母說她癡肥懶惰如豬的連珠罵;到了《伴我心》,食物的面向更多元了,它無情地嘲諷,給予溫潤的滋養,喚起痛苦的記憶,亦是救贖的方向。
《伴我心》結尾一片靜寂,老人沈默地哭泣,看不見聽不見的陳寶蓮感覺到了,一言不發地擁住他。超乎一切的身體與心靈相繫,是最美的語言,也無可避免要讓苦戀少女的自絕、癡心男傾注生命的一紙表白,都顯得清淺。有鴻毛之輕亦有泰山之重,本是生命真實,電影的層次感也更豐富了。
凝視阿爸的鏡頭亦毫不留情:從臥在嘔吐汁液裡打鼾的亂髮肥肚老頭,到滿身是傷死不瞑目的模樣,揭露了生命裏其實沒有魔法,卻充滿真實的痛楚與不堪。兒子接過手尾錢的那一刻,眼前出現年輕英挺的阿爸與早逝阿母同台表演的幻影,含笑告別而去。自《薄麵佬》到《魔法阿爸》,在邱金海慣於處理的社會寫實題材,總留下與幽冥對話的空間:藉著祭祀儀式和狀似日常的談話,薄麵佬試著把亡故的父親和Bunny喚回人間;串起組屋裏一段段平行人生,正是《十二樓》墜樓身亡的幽靈;《伴我心》的老人在妻子逝世後,仍看見她徘徊伴隨左右。邱金海的幽靈絕少淒厲,宛若生前,甚或比生前更溫婉慈悲,昭示縱使天地不仁,奇蹟或救贖並不存在,還有最後一絲溫柔。
《昭和感官物語》的跨文化實踐


《電影欣賞.2014.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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