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革命(林郁庭)

新突尼西亞在巴黎

五月巴黎。一個難得的週末,市政廳廣場向來醒目的街燈與噴泉,掩於白色帳篷和藍色旗幟之後。古銅肌膚的美女守著門廊,花籃裏小心翼翼護住朵朵純白無暇的蓓蕾,行止之間,暗自浮動茉莉芬芳;另一邊同樣的惑人笑顏,讓姿態優美的銀壺低垂長頸,奉上迎賓洗塵的甘露,流溢出橙花的心意。

這時節一貫地風和日麗,陽光穿過藍白涼棚,照上鑲嵌黑白格磚、飾以青黃花鳥彩繪的拱門,篩落點點淡得幾不可辨的淺藍印漬。望出拱門,望斷飄忽而過的阿拉伯長袍,繡金頭紗、方冠垂鏈之下透出一張閃爍不定的面孔,讓環伺的珠寶烘托得愈加滿月般光華四射;面對鏡頭,盛裝的柏柏爾族婦女(Berbère)笑得有幾分靦腆,眼底卻分明映出承繼先祖血脈,作為自由人的驕傲。這富於傳奇色彩,散居北非大地的最早住民,被稱為「蠻人」(Barbare/Berbère,柏柏爾的原意),於上古文獻中,留下讓法老王和埃及子民聞之而懼的痕跡,在其後的迦太基和羅馬的爭霸,伺機建立努米底亞王國(Numidie)的勢力。儘管他們隨這遼闊之地接受來來去去的紛歧文化洗禮,或也說著阿拉伯語、法語,信了伊斯蘭、基督教,仍奇蹟似地世代保存特有的部族傳統──不管是遊牧、山居、農耕──以及千頭萬緒卻歸宗同一泉源的語言,書寫中帶著上古文字悠遊於象形與楔形間的特徵。
裝束不若此般富麗的年輕柏柏爾女子,一旁示範手工地毯織造的技巧;下一個攤位則擺滿茅草編織的簍子、圓盤、水罐,巴黎時尚女也心儀的草編拼花提包;抽著水煙的男人招手要來客在椰棗木的長椅坐下,閒看時間悠悠而過;全心專注彩繪的工匠,熟練地陶器上描出幾何紋飾,解說員說他的好手藝探源可上溯迦太基、羅馬時代。那邊大大小小的鳥籠,挺著圓潤的弧線收箍,細絲纏出心型螺紋,有如供上方墩基座的鏤空繡球,隱約呼應騷人墨客雲集的濱海小鎮西迪布薩伊(Sidi Bou Saïd)白色拱頂雕花藍窗的建築,真是好個精巧的牢籠。再多的心意、再華美的囚籠,還是鎖不住愛情這來去如風的叛逆小鳥吧。看到的大多鳥籠都做裝飾用途,極少關了小囚犯的。
鼓聲一作,舞者隨之而起,盤旋,靜定;背後煙雲繚繞,黃銅香爐焚著乳香、沒藥晶粒,律動之際喧騰的異香,直要撼人神魂。舞者退場,閃進好幾尊兩人高的巨大戲偶,搖擺而行,頷首擊掌,喚起畫家圖爾基(Zoubeir Turki)筆下突尼斯舊城(médina)蜿蜒多彩的石板道,依著市集討生活的市井小民、手工藝師傅、小商販,躍然眼前。於柏柏爾、某些非洲部落習俗裡,巨偶是祈雨儀式的一部分,革命之後的突尼西亞,仍祈願雨露的潤澤麼?

2011年5月在巴黎舉行的這場「茉莉花村莊」活動,鼓勵市民們踴躍來發掘革命四個月後的「新突尼西亞」。風姿綽約的展場女郎、精於各類工藝的匠人身上或許看不出多少革命的滄桑,同步舉行的攝影展卻呈現了他們燦爛的笑容背後,走過什麼樣的血淚、悲憤、暴亂,於劇烈的陣痛中改寫歷史。這其中包含攝影記者杜勒加(Lucas Mebrouk Dolega)以生命換取的最後影像:獨裁者班阿里(Zine El Abidine Ben Ali)流亡海外、還政於民的當日,杜勒加在現場拍攝為鎮暴警察所傷,後不治死亡,成為阿拉伯之春這波浪潮下,首位殉職的記者。
儘管民間和反對黨對於突尼西亞的革命訴求表示同情,其時由薩科奇(Nicholas Sarkozy)領導的法國當局,至班阿里逃亡之前,都表態支持他的極權政府。這位總統在擔任內政部長期間,把巴黎郊區貧民窟那些看不到出路而群起抗議的青少年稱為「敗類」(racaille)、「流氓」(voyou),誓言要鐵腕整飭[1],而引發更激烈抗爭,也怪不得他要力挺同樣不知民間疾苦的班阿里。這兩人恐怕不能理解,為什麼死了一個賣蔬果的小販,會點燃延燒全國的怒火,最終顛覆了高壓統治二十幾年的政權。
從2010年底開始,突尼西亞各地的反政府示威接連不斷,網路上遂有諸如「茉莉花反叛」(révolte du jasmin)之類的討論,「茉莉花革命」(révolution du jasmin)一詞於革命前夕出爐(據云出自突尼西亞記者Zied El Hani之手),廣為法媒採用,進入大多數西方媒體的語彙,遂為定稱。

茉莉花的國度

一簍簍採收了準備冷凝萃取的茉莉、黃水仙,在陰影裡靜靜地等待。葛奴乙以無比耐心和細膩手法,把鮮花一瓣瓣覆上塗滿動物油脂的木框玻璃板,緩緩邁向死亡的花朵,於是一點一點釋出最後的香氣。

電影《香水》(Tom Tykwer, Perfume: The Story of a Murderer, 2006)帶我們穿越普羅旺斯連綿的薰衣草原野,來到孕育調香師與珍貴原料的香水之都格拉斯(Grasse),浸淫於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裡曾有過的激情。密集勞力的種植生產因成本過高而逐步衰退,今日的格拉斯轉型為天然與合成素材、調配濃縮液(concentré/ le jus)、食品香精等加工、交易、出口重鎮,玫瑰、茉莉花田不斷減縮,騰出的土地讓給了度假屋、集合住宅、高爾夫球場。

茉莉貴為花之夜后,愈是夜深時分,愈自吐露芬芳。採收從中夜開始,這嬌弱的花朵只耐得細心呵護的手,沒在香氣巔峰的幾個寶貴時辰摘下蓓蕾,讓朝陽曬暖了花兒、曬軟了氣息,就功虧一簣了。600公斤的花瓣(約700萬朵),不過煉得一公斤的茉莉原精[2],那得靠多少慧心巧手,從月色溶溶到破曉,一朵又一朵地枝頭採進腰間籃裡?開發中國家的婦女成為勞動主力,似乎是必然的結果。炮製茉莉香片的最後階段,那些蒼白失血的花瓣,讓風扇一撥,輕輕悄悄地,自吸飽香息的茶葉上飛起,離魂而去;提煉原精的過程,拋下無數焦黃憔悴的茉莉屍骸,方能凝聚千千萬萬花魂的精粹,若沒遇上不脫惡魔習氣的天才調香師,如何冀望永恆?

克麗奧佩特拉與安東尼(Marcus Antonius)歷史性的初次會面,傳說豔后乘舟沿河而下,事先浸過茉莉香油的船帆迎風而展,一路香風息息,還未到,打前鋒的香氣便讓人如癡如醉,羅馬與埃及締結緊密的同盟,早在意料之中。在印度,綠身帶羽的愛神卡瑪(Kâma)配有弓箭,箭頭上纏著五色香花,藉以傳播愛欲,其一便是茉莉。不管是清麗中透露幾許甜美的西班牙茉莉,還是濃豔逼人的阿拉伯茉莉,骨子裏都脫不了動物性:或是內斂地,以高雅的意趣收攏核心的淫逸氣息,或是恣意驕狂,如蜜的甜膩裡隱隱預見熟爛之象[3]。美哉茉莉,若是純潔的姿態,亦毫不猶豫而極其自然地耽於逸樂──或許無瑕之愛當如是?

在埃及與印度的神話傳奇裡,茉莉馨香流傳千年,而這兩國也是當今茉莉的出口大國。然而茉莉在突尼西亞人心裡的地位是無上的,沒有其他芳草可以取代,茉莉因之而為突尼西亞國花。

踩了山城石板路步步而上,沿途白牆藍窗,轉角或晃出一座相應的鳥籠;到得西迪布薩伊的制高點,走進咖啡館白色的大門,眼前打開一扇通往無盡的藍窗──啊,地中海。送往迎來的侍者端來收走各色飲料,土耳其咖啡的荳蔻、薄荷茶、杏仁、松子香、檸檬水的氣息交雜著,驀地一陣幽香切進來了,雖然勢單卻沈穩豐盈,果然無愧國花之名。鄰桌的女士賞玩了一陣,把那白色絲緞繫著的花束收進珍珠色晚宴包,起身,攜了一路香息而去。無需嘆息,這畢竟是個茉莉芳香斷不了的國度──遠處獨坐的那位男子,鬢邊也夾了一枝,一邊啜著咖啡,一邊陶醉地啜飲流溢的花香。一會兒熟人到了,接過他從耳際摘下的茉莉,半晌再奉回去,那花團於是在兩個鼻尖之前反覆遊走,沾染茉莉芳華的閒逸談話,該有多麼風流意趣啊。

待得小販托著綴滿花束花圈的草編圓盤到了眼前,才見得小小一束花背後糾結了多少細膩的心思:剝除花萼的含苞茉莉,一個個嫁接上撕成細條的茅草尖或是松針末端,數十個花苞團成一個花束(machmoum),復以紅線密密纏緊。可以想見盛夏的花季,茉莉村莊戶戶男女老幼鎮日忙碌不歇,採集、梳理、紮出一束束玲瓏纖巧的machmoum,每一家各有獨門手藝,有些在花苞外緣襯上花葉,或是一圈抽長的半開茉莉;有些以其他花朵配色,一片淨白中搶出一簇野火般燒開的大紅九重葛,或是帶葉的粉嫩小薔薇;更有併用純白圓潤的阿拉伯茉莉和桃紋尖嘴的西班牙茉莉,交錯兩種花苞排列不同的圖形。遊客雲集的海灘、餐廳、咖啡館都可以看到小販穿梭叫賣,耳後多也鬢了一束machmoum聞香;偶爾有小鬼頂了家裡的托盤、母親的菜籃盛花,出來賺點外快,連同machmoum一起呈上的,是小獸等待餵食的晶瑩瞳眸,真讓人說不也難。

說到茉莉,總認定突尼西亞自產的最好,談起machmoum,無不充滿感情的突尼西亞人,未必喜歡聽人講「茉莉花革命」。「尊嚴與平等的革命」得到不少共識,因為這確實是民眾上街頭的訴求;年輕人喜歡說「臉書和推特革命」,凸顯社交網絡在其中發揮的強大組織串聯作用。

「革命並不是漂漂亮亮的,有流血傷亡,有殘酷、不光鮮亮麗的一面,怎麼好說茉莉花革命呢?」打扮入時、說得一口讓人聽不出口音的流利法文,溫柔嫻雅的M君真是她工作的觀光局活招牌,說到「流血傷亡」依然雲淡風輕,不沾一點是非。

「革命遲早會發生,你知道班阿里跟他老婆一家子貪了多少錢嗎?現在還在沙烏地逍遙!」Z君講得咬牙切齒,夾在耳後的machmoum也隨之顫動,「2008年在Gafsa礦區那次抗爭,可以視為革命開端,只不過很快被壓下來了。革命的確切日期不太容易決定,因為長久以來人民真是受夠了。」

長年投入基本人權、經濟正義、社會民主化運動的老將A君,說他建議來採訪的法國大報記者不要老跑政治外交圈,聽政客們千篇一律的說辭。「我叫她去市集、菜場逛逛、咖啡廳坐一坐,抽個水煙。她回來以後,睜大眼睛跟我說,聽到了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資深記者F君說阿拉伯之春、茉莉花革命是西方媒體的語彙,「我們還是會用,這樣比較容易讓人了解。」

其實茉莉花革命這個詞並不是第一次出現。1987年,初任總理的班阿里發動政變,取代領導獨立運動、開創突尼西亞共和的開國總統布吉巴(Habib Bourguiba),他稱老總統尸位素餐,早就無法視事,這未流一滴血的奪權行動名正言順,能完成國家的民主轉型,是為「茉莉花革命」。諷刺的是突尼西亞象徵的茉莉,在此淪為政治宣傳工具,日後班阿里亦為另一場「茉莉花革命」推翻,歷史因果循環,二十餘載便在眼前,人總是這般短視,將奈之何?

沒有茉莉的窮鄉僻壤

往南而去,離首都突尼斯不過三、四小時車程,入城前那一段路,竟百般風塵僕僕,顛簸不堪。

「辛苦了,路不好走吧?」

R老大領頭,帶著我們在西迪布吉德(Sidi Bouzid)街頭晃蕩。他是地方工商發展促進中心顧問,人個兒高,行動不徐不疾,從容優雅,不像某些長手長腳的,走起路來總像踩高蹺;一頭烏絲儘管已染上白霜,還是瀟灑得很,儼然是個阿拉伯版的喬治克魯尼──那自信自覺的微笑,說明了他完全清楚自己的魅力。

叫他老大,是看這一路走著,似乎每個人都認得他,也挺敬重他,簡直比市長還風光,跟他說了,他聳肩笑笑,「我其實是共產黨。」正想著這人或許是所謂的左派精英分子,他眨眨眼,「年輕的時候比較浪漫,現在的我不過是個商人。」一絲狡黠一閃而過,「布爾喬亞呀。」 

R老大在高掛著國徽的米黃色大門前停了下來。「這就是布阿吉奇自焚的地方,突尼西亞革命的發源地。」已經下班了,鐵欄緊閉著。我們沿著環繞省府的圍牆和椰棗樹走下去,「那時候這邊還只有二十幾個流動攤販,現在呢,超過兩百個,亂得很。」

緊鄰的郵局正面掛了一巨幅看版,微笑的布阿吉奇(Mohammed Bouazizi)兩手之間若帶著火種,背後則是燎原之勢的各地抗爭聲援人潮:巴林、埃及、葉門、利比亞、伊拉克、敘利亞、中國、俄羅斯、阿根廷、澳大利亞…

看版裡的陽光男孩已經化為塵土,為此,他那富於感染力、給人溫暖的笑顏更讓人懷念。布阿吉奇幼年喪父,8歲便開始課餘打零工幫忙家計,他沒有上大學,大約估計這個學位對於養活八口之家沒有多大幫助──城裏多的是大學畢業的失業人口,多數都願意屈就任何能餬口的差事,卻還是找不到工作。在農業重鎮做一個賣蔬果的小販,布阿吉奇的夢想是存錢買輛小貨車,就不用整天推著手推車來回叫賣;微薄的夢想實現之前,他的血汗錢與全家生活所繫的推車貨品卻為警察沒收。惡警騷擾良民,濫用公權力或要點小甜頭,不是什麼新鮮事,布阿吉奇也不是第一次遇上,但當眾甩他耳光、唾其面、粗口侮辱他亡父,卻是頭一遭。他至省府辦公廳想陳情投訴,被擋在門外,官員們根本懶得理會。2010年12月17日,布阿吉奇在省府門前引火自焚,抗議他被剝奪的生存尊嚴,這把火蔓延開來,群情激憤的鄉親、國內超過40%像他這樣落入生活困境的青年人、不滿權貴治國的百姓上了街頭,一波比一波更壯烈的抗爭行動,終於讓總統班阿里低了頭,於事件發生十餘天後到醫院探視;冰凍三尺的民怨非一日作秀送暖可以平息,傷勢嚴重的布阿吉奇在2011年初辭世,十天後,班阿里也垮了台。 

再走過去,有一座頂著國旗的手推車雕像,四面與周圍牆壁都畫滿塗鴉和標語。「那是我們為布阿吉奇立的紀念碑。革命時期,警察每天都來把牆洗乾淨,我們也馬上畫上新的。」

我們看著兩個孩子爬進手推車輪下嬉戲,夕日照上「挺直脊梁,突尼西亞同胞們,世界將以你為榮」的紅字,天色慢慢地暗了。

R老大為我們引介以橄欖木家居用品發跡的H女士,「本國橄欖樹資源豐富,國際市場也正在發掘橄欖木的美。我們希望好好發展當地各項產業,才能創造更多就業機會。這裡只有農業出口,附加價值比較高的食品加工往往在突尼斯還是其他北部大城,教育程度高的年輕人根本找不到好的出路,革命為什麼從這裡開始,當然有原因。」

儼然已是橄欖木女王的H女士,讓我們提了滿滿的伴手禮而歸:木製的提籃、砧板、麵包匣、橄欖叉、香料罐,沾染大地風霜的黃褐木色,蜿蜒著深邃的血紋脈絡,比起常見的橡木製品,確實更有個性。

「我是本地人,西迪布吉德之子。」H女王自述身世,講她如何到工業大城Sfax跟法國人學習製作器皿,白手起家,成為這一行傳奇人物,「革命過後,我把工廠遷回來,希望能為故鄉多做點事。」她嘆口氣,「這是我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聽那口氣,似乎比被她快刀斬亂麻,離了婚的那個前夫更讓人懊惱。

R老大說西迪布吉德亟須的基礎建設,在革命後仍然沒有改善,路也不修,難有投資者來探訪,「當權的人也真刻意,像是要懲罰西迪布吉德作為革命發源地似的,也因為他們在這兒得票率低。去他的茉莉花革命,這裡長得出茉莉嗎?」北依地中海南倚撒哈拉的突尼西亞,有相當的南北差距,對比鮮明;對R老大而言,所謂的茉莉花革命,不若說是中南部沒有茉莉的窮鄉僻壤,對於財富集中的北部「茉莉之鄉」的反彈,「或許也不能算革命吧。換了政權,得到言論自由,卻仍沒有該有的平等尊嚴。所以抗爭會持續下去。」這麼說著的R老大充滿出身革命之鄉,天生反骨的驕傲。

幻滅與新生


每年的花期,一束束紮好的machmoum空運巴黎、馬賽,讓地中海北岸的人們分潤突尼西亞茉莉的馨香;鮮嫩的花苞只有一天的嬌妍,隔天枯了,香氣亦逐漸散逸。

革命的芳醇也是如此嗎?
革命後數月,於巴黎舉行的「茉莉花村莊」,還瀰漫著新生的喜悅,卻不掩對於完成革命期許的焦慮,以及提振受創觀光業的迫切。革命後三年,貧富差距劇烈與財團壟斷剝削依舊,伊斯蘭教義派與世俗派爭鬥不休,反對陣營領袖接連遭到政治暗殺,突尼斯繁華的布吉巴大道豎起自由象徵的鐘塔,卻也圍著擋開示威群眾的拒馬蛇籠。

革命剛過的亢奮消散了,對於未來的美好憧憬,無可避免要幻滅。或如友人們所言,這是一場未完成、被背叛的革命。新生亦可能落入陳舊衰敗,因此必須不斷更新,注入活力。這個扼住地中海之東通往西界要衝,深以豐富多元文化交匯融鑄之民族性自豪的小國,點燃了阿拉伯世界革命的浪潮,然而,在稍縱即逝的美景和遍地荊棘的險境之間,是否能找到立足之地?

一切尚在不定之中,生命的璀璨與哀愁,亦在於此。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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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年由巴黎市郊延燒到全國多處的青少年暴動期間,欲參選總統的內政部長薩科奇,刻意表現「嚴正執法」的「硬漢」形象,為大選鋪路。他的發言數次引起爭議,先是說要「徹底清洗」城郊(nettoyer au Kärcher la cité),譬喻龍蛇雜處、移民聚集的郊區有如尚待高壓水洗機品牌Kärcher強力洗淨的頑垢,甚被質疑帶有「種族清洗」的意味。後來被批評「敗類」、「流氓」用辭不當,他仍拒絕收回或道歉,堅持那些縱火燒車、對消防人員丟石頭的,「難道要稱他年輕人?先生?」「以Kärcher高壓清洗」(karcheriser)一度成為流行用語,Kärcher公司於是發佈新聞稿譴責選戰操作,將其品牌污名化,並提醒政治人物尊重註冊商標。
[2] 香水工業一般以萃取方式來區分原料:由蒸餾萃取的芳香油脂類,稱為精油(huile essentielle或essence);不耐高溫蒸餾萃取的嬌貴花朵如茉莉,則使用冷凝萃取/脂吸(enfleurage à froid),電影《香水》裡人工塗敷油脂與花瓣的古法,現在多用化學溶劑替代,萃出的成分稱為原精(absolue);發展較晚的超臨界二氧化碳萃取法,將二氧化碳液化進行萃取,再氣化而留下植物精華,雖然萃取到的成分最接近植物「原汁原味」,由於器材與成本昂貴,較難普及。
[3] 茉莉品種有兩百多種,以品香而言,常見的有大花星狀、俗稱西班牙茉莉的jasminum grandiflorum,以及複瓣多姿、俗稱阿拉伯茉莉的jasminum sambac(另有芳療界愛用的jasmunum officinale,即平常泛稱的白茉莉,常被視為jasminum grandiflorum的變種)。阿拉伯茉莉原生於東印度、喜馬拉雅南部,在中國是用來烘培茉莉花茶的品種;西班牙茉莉於中國、南亞、北非、阿拉伯半島亦所多見,十七世紀引入法國,成為格拉斯極富代表性的名花,亦見證該地香水工業的興衰。並非源自阿拉伯的「阿拉伯茉莉」以及來自東方和北非的「西班牙茉莉」,似乎反映以歐陸為中心的文化想像:由阿拉伯人自南亞帶來的茉莉被稱為阿拉伯茉莉,由北非的摩爾人帶到西班牙,然後傳入法國的品種,就叫西班牙茉莉。格拉斯獨領香水界風騷之時,業者於埃及、摩洛哥等地廣植或許源自此地的「西班牙茉莉」,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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