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峰下熱紅酒（林郁庭）

自霞慕尼(Chamonix-Mont-Blanc)登高遠望，疾風中的阿爾卑斯之巔，沈浸於遙不可及的雪國，不沾凡塵的淨白刺得人張不開眼。纜車下山，已近薄暮，再回首，漸行漸遠的白朗峰在夜色降臨前，映上淡金玫紅的淺妝，最初與最後的溫柔。

圖片取自網路

我們卻消受不了這般的溫柔。儘管才早秋，鼻尖耳稍已凍得通紅，輕薄手套暖不了的指節也僵了。下了山，小酒館裡趕緊要了熱紅酒(vin chaud)、拉克雷特乳酪(Raclette)──冒著騰騰熱氣的猩紅酒液，不斷透出丁香肉桂的甜香，若是翻攪著源源不絕的濃烈生命力，入口片刻，像是凍住的血液，終於又衷心熱烈地把溫暖傳送至全身。行有餘力，方能好整以暇，把那半壁乳酪江山挨近烤爐，融下一層裹熏肉、火腿、酸瓜、燙得結實而不軟爛的馬鈴薯下肚。旅法期間嚐過不少佳餚，若斯刻骨銘心的，卻不多。天一冷，肉桂丁香的氣息，便幽魂般飄乎而入記憶。

丁香油那卓越的消炎鎮痛功能，不免與孩提時期對牙科診所的恐懼連結在一起，但關於它的記憶並非都如此不悅。古印度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的記載見證了丁香貿易，其時舶來的丁香，較本土檀香更珍稀，是上獻王公諸侯的貢品；丁香於中國古稱雞舌香，漢代朝臣上奏天子，必口含雞舌香，以確保口齒清新，無犯龍顏。《天方夜譚》裡遨遊七海的水手辛巴達，曾買賣丁香等香料獲利，想必亦見識過印度洋一端島嶼上，尋常人覓不著的「丁香之谷」：傳說丁香由精靈販售，食用這神奇蓓蕾的島民都長生不老…

於今習以為常的肉桂，自遠古時代便同諸神與人類為伴，它曾經價高於白銀，亦曾流通為貨幣。肉桂如此珍貴，長久以來為經手的商賈隱晦來源，藉以壟斷香料貿易；或曰鳳凰居於峭壁，以桂枝築巢，哄抬肉桂售價；或云肉桂生長之處，由帶翼蟒蛇看守，以杜絕覬覦之心。肉桂見於古埃及人保存木乃伊的永生配方之中，是法老王祈求不朽的獻祭品；希臘人以肉桂入酒調味，女詩人莎弗(Sappho of Lesbos)歌詠天作之合，描繪婚宴上觥籌交錯、仙樂飄飄，乳香、沒藥、肉桂薰香交纏升起。能防腐的肉桂，或可延長愛情保鮮期，它生於酒神戴奧尼索斯成長逸樂之地，是愛與美之神維納斯的聖物，因之見諸歷代巫女催情秘方；《聖經》中提及戀人以肉桂、沈香、沒藥為床笫薰香，先知摩西以肉桂製聖膏油，足見神聖與世俗之愛都透過肉桂媒介。

Foto: Steffen Oliver Riese

一般說羅馬人於帝國拓展時期，把熱紅酒帶到歐洲各地，主要以紅酒添加蜂蜜煮沸，加入多種香料調製。另有一說，傳修道院僧侶用肉桂和糖掺入劣酒加熱，香料的魔法使其粗劣口感變得圓潤，因而大受歡迎，成為歐洲人冬季驅寒良品，大雪紛飛的銀色聖誕，尤其少不了一杯熱紅酒。德國聖誕市集(Christkindlesmarkt)隨著節日迫近進入高峰，寒夜裡燈市如晝，烤香腸炊煙四起，造型討喜的薑汁餅、繽紛多彩的糖漬蘋果，帶著凶相的胡桃鉗士兵，精巧富麗的各色耶誕吊飾彩帶；那些雕工如神的聖誕金字塔(Weinachtspyramide)，一片片葉尖削得雪花似玲瓏輕盈，挺著優美的弧度捲起，四邊蠟燭一點上，盤昇的熱力推動旋轉木馬風葉，臨柱而立的天使、羔羊、馴鹿、小狐狸，乘著孩童唱詩班的歌聲，一圈又一圈呼嚕嚕地轉著。德式熱紅酒(Glühwein)提供逛冬日市集所需續航力，每年更換設計的熱紅酒馬克杯，吸引力不下於杯中物。

居家準備熱紅酒，千萬別用細緻柔和的佳釀，該謹記於心的──就是單寧被破壞也無所謂的紅酒。開了幾天進入遲暮的酒，很適合加熱回春；年輕浮躁的紅酒，正好透過熬煮轉化，識得人情況味。香料配方各有神奇，一般仍以丁香肉桂為正宗，或調配些許薑末、豆蔻，或是茴香八角，增添繁複多層次風味；辛香料之外，柑橘皮香與汁液亦不可少，橘皮插刺丁香花苞，切瓣投入烹煮，一鍋猩紅血海裡載浮載沉，儼若某種奇妙的海洋生物。調味用糖還是蜂蜜，端看各家的甜蜜要求，以葡萄乾、風乾無花果提味，亦是別有意致的甜法。熱紅酒不能煮滾，近沸騰點轉小火熬二三十分、至多一小時，嫌不夠帶勁，再加一點蘭姆酒、白蘭地。至寒時暖了四體脾胃，明年又是個好年。

《端傳媒.2015.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