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麵包香(林郁庭)

麵包之後,人民最迫切需要的是教育。
──但敦,革命家(Georges Jacques Danton, 1759-1794)

犁頭劃下第一道溝,也挖出社會的根基。
從耕作的土地上長出的不只是麥,也是文明本身。
──拉瑪汀,詩人(Alphonse de Lamartine, 1790-1869)


不只一次,於不熟悉的餐廳、咖啡館、麵包店,我瞧見旅居海外的法國友人們不約而同地彎起拇指和食指,朝著眼前的棍子麵包(baguette)狠命捏去──若是這時刻臉上還帶著溫柔笑意,僅只一瞬間,亦能任由一抹陰冷之色蝕去殘存的陽光,復若無其事地鬆手。
圖片取自網路


在餐館對著端上來的免費麵包也罷了,烘培坊裡捏破了麵包的賣相,拍拍屁股揚長而去,誰還買?他們會聳聳肩,甚至烙下狠話:店家要是敢問罪,我先罵回去,不懂什麼是法國麵包的標準,怎麼膽敢來賣僭稱「法式麵包」的玩意兒?


「真正的法式棍子必須外皮酥脆金黃,內裡輕軟如棉,富含天然發酵的氣孔,方能入口即化。沒有內外軟硬兩極化的對比,比重跟長度差一點,都不行。」


我想著這些離鄉的法國遊子,真讓他們找到「正確」的法國麵包,是否就像離巢採蜜的蜂兒,探著路回來了,一頭栽進透著無數氣孔的蜂房,浸潤於無限流溢的蜜與乳芳香?



儼然已為法國烘培文化代表的棍子和可頌(croissant),並不源於法國。但是沒有人能像法國人一般,把可頌烤得如此層次分明、油而不膩,因之酥脆於口,綿潤在心。來到巴黎之前,臂下夾一條棍子、另一手提了葡萄酒,是我對法國生活曾有的憧憬──後來才知棍子可以只買半條。法國人不像別處把棍兒做短,怕你一餐吃不完,隔天外皮不酥內裡不柔。棍子該如何就如何(要短可以買小雜種[bâtard]嘛,發福就不是棍子了),有律法明文規定,店家可以斬一半賣你──下班時間路上塞車,趕著買麵包回家晚餐的人潮,也讓烘培坊大排長龍──反正須臾之間,定有人買走斬下來的另外半截。


棍子傳入法國而為新貴,一起一落都是重要的物價指標,然而在首善的巴黎,仍然有老舖固守本土的鄉村麵包(pain de campagne):尊古法,用石磨精研未漂白的麵粉,天然酵母,以鹽之花著名的布列塔尼給宏德(Guérande)海鹽,入柴火守護的烤爐(在資源逐步匱乏的今日,得小心翼翼地說明「本店採用無可再利用之回收木或木屑作為燃料」),烘出堅實如磚、大鍋盔似的扁圓包。鄉村麵包沒有棍子黃金其外、象牙襯裡的華麗,外表樸拙如樹皮,灰褐的內裡韌性十足,風味百搭、適宜存放,是庶民精神的最佳展現;因長時間發酵而口感偏酸,對能識者而言是醍醐味。二戰後的巴黎偏好白麵包,反映戰時物資拮据,巴黎人吃怕了黑麵粗麵;現時的養生風潮下,傳統鄉村、雜糧麵包走出冷宮重為新寵,聚集相當的支持者。


如同大多喜新厭舊的消費者,偶爾我也會探訪最時興的烘培名店,好奇孜孜地嘗試各式構思奇妙的新品,諸如紅米酵素麵包、赤味噌黑麥鄉村麵包、抹茶白巧克力司康、孜然扭花捲餅、柑橘牛軋糖蝸牛包、茴香橄欖油佛卡夏… 不過更多時候,同大多巴黎人一般,我們還是照顧街坊麵包舖的生意,也讓自己被他們的麵包照顧著。離開巴黎,終於體會友人們的法蘭西鄉愁:在這麼一個國度,任何麵包店都能做出水準不差的棍子可頌鄉村包,不會太軟太硬太濕太黏太乾太粉太甜太矯情… 那已經成為午夜夢迴,醒來的片刻美好回憶。

《聯合文學,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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