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之初與它的千迴百轉:姜文《一步之遙》(林郁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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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步之遙
駒血統殊顯耀
終點線緩腳步
縱身迴,若傾訴
莫忘記,好兄弟
早知你不該下注


只差一步之遙
女郎輕佻嬌俏
使我一見鍾情
她含笑海誓山盟
謊言點燃平生熾愛
熱烈燃燒盡殆
——賈爾德(曲)拉裴洛(詞),〈一步之遙〉 


探戈天王卡洛斯賈爾(Carlos Gardel)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一步之遙Por una Cabeza),以賭馬的狂熱偏執,對照愛火一發不可收拾:屏息觀賽的賭徒,只見下注的駿馬一路領先,卻在終點線錯失一個馬頭,一步之遙,失之千里。墜入情網不可自拔的男子,與周旋自如的情場對手,只差一步之遙,註定全盤皆輸。1935年初夏,處於生涯高峰的賈爾德,與合作數載的作詞者亞弗烈德.拉裴洛(Alfredo Le Pera)雙雙墜機而亡,震驚樂壇。他們為共事的電影公司新片宣傳,巡迴之旅即將結束,敗在一步之遙,成就永恆的悲劇英雄之名。
演而優則導的姜文,二十載執導生涯,《陽光燦爛的日子》審視了文革驕陽下躁鬱的青春;《太陽照常升起》超脫文革陰影與時空,串連都市、偏鄉、大漠獨行復而相遇的人們,面貌不一而本質無異的愛;《鬼子來了》描述中日戰爭之末,由嚴酷落入猥瑣的日軍、兩面做人的翻譯官、憨直的農民,小村裡夾纏著求生存,悲喜之際流露的善念與盤算,超越國族的奴性,依時而泯滅、勃起的人性,予人印象至深。近年姜文籌拍北洋三部曲,視覺語言愈加華麗,飄搖亂世中討生活的荒謬喜感與悲壯,愈發凸顯北洋第二部亦是首齣3D大片的《一步之遙》,只見下錯賭注的亡命之徒周旋在兩位女子之間;全片擺出奢華炫目的好萊塢銷金窟排場,未推出先轟動,上映後惡評如潮,聚焦點往往不在電影好不好,而是看得懂看不懂。觀眾與導演愛恨交纏的探戈,莫非亦在一步之遙?

冬日午後,道旁梧桐篩落一地陽光燦爛。於30年代上海獨領風騷的大光明電影院,是名建築師鄔達克(L. E. Hudec)的巔峰之作,亦是當時遠東最豪華的戲院。穿過迴廊進入幽暗的門廳,不再有紅衣金牌扣的小童為我開門,席次間最美麗的風景──身著綠屋夫人時裝店訂製的最時髦款式,巧笑倩兮的白俄帶位女郎──自是芳蹤杳然;電影現在都打字幕,也不需租用耳機,享用當年最火的「譯意風」同步解說服務;老上海時期,一塊大洋的大光明戲票,可以買八尺布作套衣服,或16斤大米吃大半個月,今日比這更奢侈的消費比比都是。開場前,我繞過靜靜流溢的噴水池,頭頂蜿蜒如巨蛇的燈箱,四壁之內映得金碧輝煌;影廳燈暗了,銀幕上光影流轉,姜文與葛優又唱又跳那個絢麗奪目的金色舞台,莫不是前世今生的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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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飾演的馬走日、葛優的項飛田,這對前清貴族的難兄難弟,改了民國之後,紛紛離京到冒險家樂園的上海發展。為了幫雄踞一方的軍閥二代武七洗錢,兩人籌辦「花域總統選舉」,明著是滬上各國名妓競豔,暗裏刻意炒作,讓馬走日相好的完顏英再登花魁寶座。豈料完顏英在城郊兜風意外喪命,同行的馬走日成了兇殺嫌疑犯,身為法租界警探的項飛田,誓言將他緝捕到案。
這故事聽來意外地熟悉──1920年轟動上海的登徒子謀財害命事件,遭嫖賭客閻瑞生殺害的「花國總理」王蓮英,就是完顏英(諧音)的原型。遊樂場(新世界)舉辦名妓選美,勝出者冠上總統、副總統、總理之名,對照剛走入共和不久的中國時局,原本就諷刺意味濃厚。《一步之遙》劇本裡加入「名為選舉,其實內定」的安排,指涉性更加強烈;此外,暴發戶洗錢、投機者海撈的天堂,不論今昔,還有比上海更好的場景嗎?
既然辦活動是為了轟轟烈烈地洗錢,場面必須空前盛大,姜文意不在忠實重現老上海風華(譬如饒富趣味的「全球實況直播」,完全不符合時代背景),他要玩得更兇,更瘋。近三十分鐘的百老匯歌舞秀,飽滿到教人生膩的美腿豐臀,精采呈現新貴階層燒錢能如何放肆,直教人不耐。炫富不夠徹底,那多沒趣,於是華麗的鴕鳥扇舞一上,馬走日便在一旁幫襯點評,說鴕鳥腋下不過幾根羽毛上得了檯面,「這滿世界的白羽,得多少隻鴕鳥哇!」這一幕無法不讓人想起約莫同時期、同樣紙醉金迷的《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大宅院流水席無限供應的鮮橙汁,第二天會讓廚房後頭堆滿一座座如山的柳橙屍骸。但讚嘆羽扇美人的馬走日,不像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敘事者,天真裡帶著一絲不安,對豪富的不仁隱隱批判;馬走日全然陶醉在這錢花得漂亮,這局設得精巧,沒預計轉眼都成泡沫幻影──他和項飛田勁爆出場,可不是包裹在兩個隱喻性十足的肥皂泡泡裏頭,又吹著喇叭把泡泡撐破?究竟這泡沫般的幻境真實,還是它粉碎之後才有真相?接連不斷猾頭戲謔的台詞,荒誕不羈的劇情發展,似乎就是要阻撓所有追根究底的努力。在舞台中心儘管斜行的「馬」走日,拱著將相卻走不出租界的「象」飛田,設下什麼招搖撞騙的局子都是枉然,他們終究是棋盤上任人擺佈的兩顆棋子。
姜文屬意改編閻瑞生案,實在是該案引發的周邊效應,比它本身更惹人注目。這樁牽動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湘滬護軍使署、軍法課、上海地方檢察廳的案子,兇手還沒捉到,媒體已經炒作得沸沸騰騰,刊登「上海最新奇聞」通告,出版附有蓮英玉照的生平秘辛;其後審判閻瑞生,依軍法槍決,少不得有更多揭露兩人結識、遊宴、兜風細節,詳述閻瑞生如何勒斃王蓮英,竊走珠翠鑽飾,棄屍麥田深處,於是《蓮英慘史》、《槍斃閻瑞生》、《花國總理王蓮英被難記》等書如雨後春筍竄出,暢銷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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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處決的閻瑞生屍骨未寒,上海各文明戲、京戲舞台迫不及待,熱絡競演《蓮英劫》、《閻瑞生》、《蓮英告陰狀》等戲碼,誇耀有「大水景,大夢景會樂里妓院,九音連彈,許多汽車、馬車兜圈子,真馬真船上台,當場泅水」場面,名角鄭正秋、孟小冬、露蘭春都演過該劇。19217月,中國第一部敘事長片《閻瑞生》在法租界戲院公演,為求逼真,找來從良妓女王彩雲飾演王蓮英,貌似閻瑞生的該片出品人陳壽芝擔任男主角,素為閻舊識的陳,據云將閻模仿得唯妙唯肖,轟動不已。《閻瑞生》一片連演數年,可觀的票房收入,註定它亦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成功的商業片。
在《一步之遙》裡,馬走日跟完顏英抽了大煙,飄飄然出遊,以為要上月球了,醒來完顏英已經身亡,到底車禍肇事還是吸食過量,沒人曉得──但馬走日還是像閻瑞生為各方追緝,他有沒有殺人不重要,嗜血的媒體、群眾盯得他翻不了身。花的錢不是自己的,盡情操縱媒體、炒作新聞,馬走日似不費力就把自己和完顏捧上巔峰;未幾,洪水猛獸的媒體以及等著看好戲的觀眾,聯手槍斃自己的滋味,他終於嚐到了。喃喃唸著莎士比亞名句「這麼著,還是那麼著」(“To be or not to be”的絕妙翻譯)的馬走日,明白一步登天和一敗塗地,不過是一步之遙。
連番的機鋒、惡搞,維持住本片表面的喜劇元素,卻愈發讓人看得毛骨悚然。流亡的馬走日,混入販夫走卒之間,瞧著自己的影像不斷在報章新聞上複製流通,宛若鬼魅;他易容扁舟,潛夜溯渠而上,沿岸明豔的霓虹紙牌萬國旗,像是招魂的旌旗符咒,不折不扣的鬼蜮。(充斥的萬國[戲劇]博覽會標誌,是諷喻已為明日黃花的上海世博?)紅角王天王的戲台上,《槍斃馬走日》演了兩年依然場場爆滿,每天重演完顏英遇害、馬走日伏法償命,恰恰呈現一個無法無天的世界:公眾在戲台上辦案定罪,終曲那變了調的天涯歌女〉,台上台下一起歡唱,編造想像的兇殺始末;可見馬走日伏的法不是法律,而是時勢民心,槍斃他的正是觀眾的呼聲。一個集體化、公眾意見容易受引導操縱的社會,面對不隨其意志起舞的個人,能怎麼粗暴凌虐,一目瞭然。在一個虛假荒謬的國度,真相糾結在亂象裡,最真誠的,竟是從良的騙子。馬走日成了悲劇反英雄,藉著他荒誕的遭遇把當世嘲諷完了,片末,他如唐吉軻德,向著不知打哪兒來的風車猛衝,這隱喻不夠明白嗎?
《一步之遙》全片充斥典故,莎士比亞、賽萬提斯(Cervantes)、閻瑞生、《教父》、《2001太空漫遊》、《火車進站》、《月球旅行記》等等經典台詞、音樂、畫面的戲仿,看官若不是每個出處都能猜透,倒情有可原;個人命運由於集體迫害而急轉直下的情節,昭然若揭,說難懂,是真不懂還是不好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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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遙》說了另一個關於電影的故事。武七異母姊姊武六懷著「成為中國盧米埃」的電影夢,為花域選美、馬走日落網全程留下紀錄,影像素材經過操弄,剪輯出默片《項飛田槍斃馬走日》,殺青在即,只差完顏英遇害和處決馬走日的鏡頭:於是搭景再拍,已為階下囚的馬走日,按別人的劇本演自己,完顏戲份沒法讓死人演,只好另尋演員。這一齣拍電影的戲中戲,謔仿《閻瑞生》當年標榜「真人真事」的號召,但選角顯然更講究了,如項飛田所言,由「殺人犯」親自主演,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被脅迫上場的馬走日,給人譏諷著要他「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演戲」;他卻把做人和演戲的台詞搞混,那可不是世道蒙昧,做人如作戲,作戲就是人生呢?
姜文說他所有的電影都在找真相,可《一步之遙》又說有沒有真相不重要,結局都已經寫好了。馬走日在人生高峰與低潮,說著一樣的台詞──女士先生們,今天我們創造歷史,今天我們就是歷史的一部分──他的得意與失意反映其中,消費群眾或是為之消費,都在一步之遙。從最早的盧米埃兄弟《火車進站》、中國電影史的《閻瑞生》,以至其他片子的諸多反轉,《一步之遙》講的是電影之初與它的千迴百轉。引人入彀的可能是一筆筆糊塗帳、荒唐言,「謊言點燃平生熾愛,熱烈燃燒盡殆」,不就是常理嗎?求真相畢竟太天真,不妨做大戲隨人去看,反正都會寫進歷史,拍入膠卷。

大光明的金色舞台上,光影遠去,銀幕裡的幽魂已不見蹤跡。下一場的觀眾候在門口,手中握著戲票──賭注下在這場電影是贏是虧,片刻就見分曉。影廳的燈再暗去,馬走日將一次次被槍斃,又一次次轉生,只要光影不滅,就會延續下去。
《電影欣賞,2015年冬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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