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宮殿與廢墟的無限春光(林郁庭)

新加坡名導邱金海的情色新作《無限春光27》(In the Room, 2015),於多倫多影展國際首映,被法國《世界報》譽為此次影展最美的電影之一,而新加坡電影分級制也為法國人藉機消遣了一番。《世界報》指出新加坡「21禁」的嚴格分級穩居全球之冠,在新加坡,男子滿18歲需服兵役,男女合法性交年齡分別為17歲和16歲,「但在線上觀看《無限春光27》預告片需要滿21歲。」

《無限春光27》的推出,離邱金海以首部劇情片《麵薄佬》(Mee Bok Man, 1995)名揚國際影壇恰隔二十載,適逢新加坡建國五十週年(1965~2015),對於導演個人生涯與國族歷史,都有特殊意義。雖然邱金海亦於同年與梁智強、劉子謙等導演各執導七段短片,組合而成《七封信》(7 Letters),作為正式建國賀禮;不具官方色彩的《無限春光27》,更能代表邱導對於星國五十春秋的心意,像是一封私密的金婚紀念情書。


給新加坡五十歲的情書,在電檢單位果如預期沒能順利通關。(獻給新加坡的電影,若無法在新加坡上映,豈不是莫大諷刺?)戲言《無限春光27》應為輔導級的邱金海,並不是初次挑戰電檢尺度:《麵薄佬》的情色暴力曾引起爭議,短片《痛》(Pain, 1994)探討上癮與透過痛楚昇華的議題,涉及吸毒自殘、幽禁他人並鑽刺足心和截肢等傷害凌虐,更一度被禁演。以70年代軟調情色片《艾曼紐》(Emmanuelle, 1974)、《O孃的故事》(Histoire d’O, 1975)作為參照的《無限春光27》,由於導演不同意修剪後列為21禁,與媒體發展局僵持了一陣子,據云會以一刀未剪而視覺效果改善的「新國際版本」上映。與電影審查的角力,透露出慣於有限空間挑戰無限的邱金海,在處理禁忌議題、顛覆固有印象與僵化體制的嘗試之中,不斷去探測底線、模糊邊界,琢磨的是人性的複雜矛盾,勇於突破與自我設限,以及可能啟發或錯失的開創性。

《無限春光27》所有的故事都在新加坡飯店(Hotel Singapura)27號房裡發生,飯店之名源自古老的新加坡王國(Kingdom of Singapura,Singa-pura在馬來語意謂「獅城」)及馬來王朝於14世紀建城開國的傳說,以虛構的人物與場所融入1940至90年代真實的社會文化事件,讓斗室之內的愛慾人生勾勒60年的家國歷史,可見邱金海一貫以小喻大,用六個小戲劇比擬半世紀以來變動的新加坡的企圖心。多元文化和多重語言向是邱金海電影意欲彰顯的新加坡特色,《魔法阿爸》(My Magic, 2008)描繪弱勢的印度族裔,在具有經濟優勢的華人剝削下艱困度日;《昭和感官物語》(Tatsumi, 2011)走出國境,進入戰後日本陰暗詭異的世界,卻又與新加坡日裔人口產生串連。《無》片限於斗室而門戶洞開,任人來去自如:泰國、日韓、港澳和星馬的豪華卡司匯聚於此,邱金海與劇組打造兩組隨時代變化佈景的27號房,靈活更替,供來自各地、擔綱不同橋段的演員拍攝進出,於是演員同他們扮演的角色,都是旅館房間流轉替換的短暫過客。全片運鏡侷限於(天花板和牆面可以移除的)一間客房之內,卻儼然是邱金海再一次跨越國界和文化版圖的努力:在新加坡愈加國際化的腳步下,各國人士往來頻繁,然而鑰匙孔鎖住的私密空間裡發生的情事,是隨著歲月物換星移還是永劫重歸?

《無》片以魂斷27號房的幽魂貫穿全片,對著在未來將傾頹破落的旅店,追憶它的黃金歲月,把時序倒回40年代初期,英國商人Lawrence與華人貿易夥伴Kong相聚於此,暢談相識過往與橡膠生意;在日本佔領前夕,準備撤離新加坡的Lawrence終與誓留故土的Kong走上歧路,無法明言的同志情誼,該是留在這房裡最美好的回憶。這段充滿象徵性的過往,無可厚非帶著殖民指涉,卻不若港片《金雞》(趙良駿,2002)以妓女和恩客的關係為喻那般裸露直白──代表新加坡的Kong屬於受了高等教育的富裕階級,在殖民者面前不卑不亢,自信而進退合度,與Lawrence言及分離,卻顯露出流於陰柔的情感,其中曖昧頗令人玩味。雖然Kong亦明示本地人與英國人出身之不平等,但看似愉悅的商業結盟和私情糾葛,是否仍然美化了殖民的經驗?畢竟這個片段以帶著懷舊氣息的黑白鏡頭處理,本來就是透過濾鏡的凝視。

進入50年代,畫面由黑白急轉而絢麗,明豔飽滿的色彩,若是邱金海對那個年代發展至高峰的特藝七彩(technicolor)致敬,在房內,何昭儀飾演的脫衣舞孃正提攜後進,教導她們女人自強當鍛鍊陰部擺弄男人。那強勢的女力宣言,脫胎於50年代紅遍星馬的脫衣舞皇后陳惠珍(Rose Chan)傳奇,配上明亮爽朗的拉丁樂,充滿喜感,《麵薄佬》裡妓女血肉任嫖客宰割的悲情,宛若隔世。於70年代入住27號房的泰國愛侶,一同渡過變性手術前「男人的最後一夜」,輾轉於手術成敗的忐忑不安與即將重生的期待。透過隨著兩段故事浮現的歷史人物──陳惠珍自主運用身體和性的顛覆性演出,常被視為早期女權運動代表;亞洲首次變性手術,由Shan Ratnam教授於1971年在新加坡主持;醫師從政的 Benjamin Shears,同為新加坡第二任總統和人工陰道發明人──邱金海提出了例證,說明新加坡過往誠然不像刻板印象中保守封閉,亦同時質疑當前審查的嚴苛,是否走上倒退的路?


60年代的某個跨年夜,演唱輔畢的當紅樂團與粉絲們群聚27號房,慶功性愛趴正熱烈進行中,主要歌曲創作者Damien卻孤魂野鬼般晃出門外,與飯店清潔女工Imrah的美麗邂逅,似為難以排解的孤寂空虛找到轉折契機,然而返回27號房的酒池肉林不久,他即死於用藥過度。化為幽靈的Damien,以超乎時空的凝視與偶發介入房中情事的行止,始終溫柔守護著Imrah和27號房。邱金海的電影向來鬼影幢幢,源自他對恐怖類型的喜愛,於此也紀念幾年前嗑藥去世的作家兼樂手好友Damien Sin──靈感來自亡友短篇故事並由他改編劇本的《麵薄佬》,是邱金海電影生涯開展的關鍵,「沒有他,誰知道我今天會在哪兒?」邱金海如是說。二十年代表作獻給Damien Sin,並創造了主導全片敘事、串連六段故事的靈魂人物Damien,使得《無》片追憶故友的心意無比清晰:故事集錦的架構,向以短篇小說成名的Damien Sin致敬,自《麵薄佬》以來相伴同行的友人,如今已為亡靈,亦將如劇中人真摯地守護邱金海的電影之路。

之後的兩段敘事,並非取材自特定歷史典故,而是聚焦80年代於新加坡有四萬的日裔族群,以及90年代以降,因許多建案而大量湧入星國的韓國面孔(這個片段的背景音效也刻意置入工地敲打的聲音),想像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自電影開場至表現自然細膩的70年代泰國情人之夜,一連串短小精悍的敘事堆疊,逐步達到一個高峰,至此電影節奏慢了下來,故事亦落入平庸,若是昭告傳奇不再的年代已然降臨。日本人妻的不倫偷情,老套如A片情節──而AV女優西野翔的演出,亦專業而忠實地重現宛如A片的鏡頭──外遇對象的華裔青年因性而愛,不希望春過水無痕,打亂人妻超完美出軌計畫,則又落入通俗劇窠臼(若是延續開場戲的殖民史解讀,於「日本佔領新加坡」過往的框架下,從人妻和青年的性愛張力去看日星之間的關係,便很難雲淡風輕地說它「通俗」了,但這樣的國族物語,卻還是不免牽強了)。緊接其後的韓國青春物語,初看仿若《我的野蠻女友》(郭在容,2001)韓流愛情劇路線──任性的失戀少女,在暗戀她的少年陪伴下來到「醫院般」無趣、最不浪漫的新加坡,展開療傷之旅──然而兩人在27號房內對性、愛、謊言與真實的辯證、嬉鬧、偷渡和實踐,意外地峰迴路轉,機鋒不斷。近年頗受肯定的韓星崔宇植,把少年在生理與心理之間反覆的煎熬,演繹得十分生動,令人印象深刻。80、90年代的兩段插曲互為對照,談的不外乎癡男怨女面對愛與性的契機,不同抉擇下的不同際遇;以電影結構而言,以為要落入俗套,卻有了不俗的轉折,再帶出另一個高峰。這說明在愈加平凡無奇的時代,未嘗不會出現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景致。

在新加坡飯店服務多年的Imrah,終也老邁不堪工作操持,在27號房裡倒了下來。她和Damien攜手相伴,從幽冥之境繼續觀照,看盡新加坡飯店由輝煌到沒落的滄桑:昔日的高級飯店逐漸陳舊頹敗,直至成為吸引援交、特殊性癖好的廉價賓館。對於在此結緣的Imrah和Damien,新加坡飯店永遠是美好的,無論它怎麼殘破不堪,兩人始終溫柔地迎接來到27號房那些或是猥瑣或是孤獨的心靈──曾經演出《麵薄佬》妓女的Michelle Goh、《十二樓》(12 Storeys, 1997)中威權嘮叨「新加坡價值」的長兄Boon Pin Koh(在本片則飾演與英國人有同志情誼的Kong,又是另一個指涉新加坡的角色),《魔法阿爸》的印度魔術師Francis Bosco,再次現身27號房,儼然是融匯邱金海前作的小團圓(加上日本人妻手中那本辰巳嘉裕的漫畫作品),加上無所不在的Damien Sin,更讓《無》片處處可見邱金海20年電影生涯的痕跡。關於新加坡五十週年慶,想說的又是什麼?


邱金海於採訪中透露新加坡飯店實有所本,靈感來自建於50年代的七層樓飯店(The New 7th Storey Hotel):這座充滿西方情調、有歌手駐唱夜總會的五星級酒店,曾是新加坡南部最高的建築(其實是九層樓),見證時代風華,也隨著都市發展的腳步,讓高架橋、大廈遮蔽了它曾坐擁的無敵海景,那不斷縮減的海岸退為濱海中心騰空而起之地。七層樓飯店逐漸成為背包客最愛的平價旅店,濱海市區線的修建,終於決定它的命運──飯店於2008年拆除讓路予地鐵站。在《無》片之中,曾經俾倪四方的豪華酒店,後來雖落得雞立鶴群,被夾殺在霓虹閃爍的嶄新摩天大樓間,仍苟延殘喘著,沒有消失。2015年12月,《無限春光27》於新加坡影展的特別放映,在濱海灣的金沙酒店舉行──於這座新加坡新地標的豪華飯店觀影,對照影中虛構的新加坡飯店今昔,或是真實世界中已為濱海區發展逼退的七層樓飯店,實在是個奇妙的經驗。

不論是充滿悠久歷史的殘破老飯店,或者填海造出的空中樓閣、不具歷史感的璀璨新酒店,這都是新加坡;邱金海掌鏡以流動如詩的光影追隨,總是前者。新加坡飯店裡洋溢著性、政治與愛慾,最甜美的愛情飄忽若鬼魅,遙不可及卻又隨侍左右,穿越歷史的宮殿與廢墟。在不那麼遙遠的未來,當人最初與最後的憧憬由性愛機器人來完成,看穿當下虛幻的幽魂,依然微笑以待。
<電影欣賞,2016年春夏季合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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