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蛋糕師情人》

出身以色列而現居柏林的導演Ofrir Raul Grazier,身懷絕佳廚藝與電影夢,將多年奔波於廚藝教室與電影學院、遊走猶太與日耳曼文化之際的體驗,投入他首部劇情長片《我的蛋糕師情人》(The Cakemaker, 2017),成果斐然:廚房裡的男主角像是帶著靈光照亮周遭的黯淡清冷,糕餅師擅長的揉麵動作,在鏡頭下如此性感(完全不輸《第六感生死戀》(Ghost, Jerry Zucker, 1990)裡的捏陶場景),作為道具的黑森林蛋糕、肉桂捲拍得讓人萬分垂涎(千萬不要空腹去看這部片),雖說食色性也,大約只有廚師的運鏡方能到此境界吧。

電影開場,在德國與以色列合資企業工作的歐倫,在咖啡廳與年輕糕餅師湯瑪斯因甜點結緣,自此在耶路撒冷尚有妻小的歐倫,每個月到柏林出差都有情人和肉桂餅乾相伴的甜蜜假期。然而好景不常,歐倫某次離開柏林就音訊杳然,湯瑪斯好不容易打聽到歐倫竟車禍身亡後,毅然離開安穩的工作與(鏡頭下)恬靜優美的柏林,前往耶路撒冷,他找到已故情人的寡婦安娜,並得到在她經營的咖啡館裡打工的機會。


三教聖地的耶路撒冷自古便是衝突不斷之地,於本片之中作為凝聚糾結的情感、不同文化與宗教的巨大張力之地,的確再適當不過,當然以本片有限的篇幅與格局,聚焦於耶路撒冷城中孤獨的德國人,往來穿梭猶太人與希伯來語吟誦之間,沒有阿拉伯人入鏡或是更複雜的種族衝突,湯瑪斯融入他扮演的「度假順便打工的學生」角色,於是這樣的觀光客視角,說來也是合情合理。他到底是來找尋愛人還留在這城市裡的足跡、氣息,或者幫助愛人走後生活可能陷入困境的孤兒寡母?導演極慧黠地不予明言暗示。基於深厚的情感,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唯一的線索只有愛人生前的隻字片語和他遺落的鑰匙--用鑰匙他打開歐倫常去的游泳池置物櫃,穿上歐倫的泳褲感受還留在其中的餘溫;他也逐漸打開愛人遺孀的心扉,於這個「猶太認證」(kosher)的廚房取得信任、爭得一席之地,生意清淡的小店因他巧手烹製(為了不破壞「猶太認證」,他還不能動烤箱,所以便是不斷揉麵團)的糕點而變得門庭若市。

德國人與猶太人的恩怨在本片不是重點,文化差異大多是開開玩笑就過去了,重心是在人與人之間那不可思議的情感。而情感--如同發酵中麵團的溫度--隨時都在變,落入穩定的關係--如同生意已上軌道的店--仍可能是脆弱的,在下一個波折就失去平衡點。手藝不佳的安娜也開始幫忙揉麵團,在指尖感受到宛若肉身的溫軟彈性,逐漸渴望身邊一起打拼的夥伴年輕的肉體;而同時,對於亡夫留下甚多柏林咖啡廳帳單明細,她無法不聯想到湯瑪斯超乎業餘的糕餅師手藝,猜測湯瑪斯從柏林來到她店裡不會只是偶然?當安娜終於將她渴望溫暖的手離開麵團,放到湯瑪斯身上,結果是全片最折磨人的「情慾」場面:湯瑪斯的笨拙、無甚回應與抗拒,清楚說明他的確是不願接受女人的男同志,他與安娜的拉扯持續了好一陣子--這個鏡頭幾乎要與蔡明亮《愛情萬歲》中楊貴媚失魂走了兩分鐘的那一幕,同樣讓人難熬。

在湯瑪斯幾乎痛苦地面對安娜之時,在柏林與歐倫短暫而甜美的回憶再度纏繞心頭--片首出現不久就匆促被逐出鏡頭外的歐倫,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在耶路撒冷,湯瑪斯藉著一個個接觸遺物故人的過程,儀式性地把情人喚出;在他面對安娜最不知所措的時候,歐倫的聲音迴盪在他的腦海,有若引導著他。最終湯瑪斯是在情人髮妻身上找到揮之不去的所愛氣息,還是歐倫的指引帶他走向安娜?這撲朔迷離之間更說明人的情感與投射,並沒有顯而易見的清晰脈絡,也並非能輕易解釋。

由死亡牽引出來的愛的故事,從柏林沿著幽魂般縈繞不去的情思與傷痛追到耶路撒冷,爆發之後,最終的療癒與和解,還是在柏林的蒼穹下。這個劇本好萊塢買去準備再拍,可以想像,好萊塢版本對於為人的複雜、曖昧未明情感,大約沒有耐心細細琢磨(這就像是用「速發麵團」嗎?),三人行或疑雙性戀則大可好好著墨,床戲也會拍得血脈賁張,讓人看了覺得悶怎麼可以呢?而那會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漫談《色∣戒》(林郁庭)

葡萄熟成之季談《美好的一年》(林郁庭)

雙飛人藥水(林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