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林郁庭)



這些指頭大的小精靈來自極地流冰層。在雪白的冰原下,游過陽光射穿的晶瑩海水, 可以瞧見牠們划動透明的雙翼,優雅迴旋,像是碧空裡展翅而翔的冰晶天使。渾體通透的身軀,只有胸腹間螢著豔麗的紅,冰冷的海水裡流溢而過的一群天使們,胸口都閃爍著火焰,一點一點的末日星辰。
「像是牠的心。」他說。
我心裡偷偷笑著,嘴上卻不饒人,「連血液都沒有的浮游生物,要心臟做什麼?」
招待小姐介紹隨本次北海道商展而來的這一缸海天使(Clione limacine),熱戀中的情侶若同時看到天使心射出的紅光,將可以得到幸福,她說。
他八成沒聽到,只是固執地盯著水族箱,「如果有某種生物唯一的器官就是心臟,那真是最浪漫的生物了。」
我們是否同時看到天使火熱的心,這點我不清楚,但霎時之間,我們同時聽到那紅撲撲的團塊有力的搏動。以及我們胸膛深處愈來愈急促的呼應之聲。


「回去吧,快一點!」我們驀地轉身而奔,差點嚇著了趴在壁面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兩個孩子。離開購物商場,我們穿過公園、沿著河堤往家裡的方向跑,快到之前那個亮如白晝的燈柱下,我們把手伸到對方身上做出最猥褻的動作,從路人的表情來裁定誰贏了。
天上橫著一抹蒼白的殘影,尖得像鎮住清真寺頂的新月。沒有開燈,漆黑的室內只有陽台染了一點稀薄的月色,在仿大理石的台面上暈開來,我們就著那薄光做愛,胴體與氣息交纏在青灰色的妖異裡。
之後我們靜靜躺著,看行蹤不定的雲遮去又撥開殘月黯淡的臉龐。他稍微挪了挪身子,想讓我躺得舒服點,卻突地跳起,「Shit!
「怎麼了?」
「都是你,養那麽多仙人掌。」
我拿了消毒酒精,等他把刺拔乾淨,最後一根出來時,傷口凝住一滴鮮亮的血珠,一時讓我呼吸困難。酒精掉在地毯上,我湊了過去,他卻在我來得及之前自己舔掉了。
「怎麼了?」他問,拿起瓶子倒了一點在傷口上。啊,我暗自歎息著,那一絲甜香很快為酒精氣掩蓋過去。
不久前我們決定,或許不適合當戀人,做朋友好了。於是我從臥房搬出來,住進了客房。沒多久他開始吃素,跟他們協會的人四處宣導少吃肉,減少排炭,減緩全球暖化。我本來就不愛吃肉,可海鮮怎麼也戒不掉,他煮全素大餐我就同他清心寡欲,我弄我喜歡的,他就從裡面挑青菜豆腐吃,還好不是一點葷腥都碰不得,不然連朋友都難做。
大多數情人可能沒有我們親密。我們可以徹夜長談,從先民對鬼神的敬畏,反思我們這一代與自然失去連結、失落了信仰,只看得到流動的資本提供虛幻的夢想,又自嘲知識份子的憂國憂民與無所為。我們會一起看王家衛電影,耽溺於那個高度飽和的情境與幽閉空間,又反過來笑他影中那些愛得死去活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怎麼也走不出來的癡男怨女。我們可以毫無顧忌、無法無天地做愛,好像那個片刻裡交融的不只是體液肉慾,還有兩個恣肆的靈魂,在創世的渾沌、明滅交錯之際,不斷盤昇與沈淪。我們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就靠在一起發呆,像兩隻冬陽下曬得暖暖的貓,瞇著眼睛打呼嚕。
最近我們清談得少,沈默的時間多了,屋裡有種異樣的空氣在流動。他的氣息一直改變,他也知道我感覺到了,很得意──現在比你好聞了,沒有肉食動物的腥羶。
「你那個傷怎麼樣?」
上禮拜我帶著腿上的幾道血痕回家,跟他說在公園被貓抓傷了。這附近出沒的每隻貓我們都認識,襲擊我的不明物其實更大,更快,更優雅,更狡猾。一閃而過沒看清楚,但我不想讓他擔心。
「沒事了,你瞧。」他很訝異傷口癒合得那麽快,幾乎看不到痕跡。
他取出笛子在月下嗚嗚咽咽,我把蒙了塵的箏也翻出來,陪他和了幾個調。隔壁吠聲起了,鄰居新養的狗顯然不喜歡,我們仍執意繼續,過了一會吠聲平息了。
「終於接受了嗎?」
「死掉了。」他笑。於是我們興高采烈地為牠奏了輓歌。
那小狗沒死,第二天出門打了照面,還對著他吠個沒完,大概嗅出魔音傳耳的始作俑者。我傍晚回家又看到牠,被綁在樓梯口,主人應該不遠。之後發生的事怎麼也記不得,在我們家醒來,牠在腳邊,已經是一團沒有生命的毛皮。
幾天後經過公園,有個孩子從腳踏車摔下擦傷了,我過去扶他,回復意識後卻發現我們在樹叢裡,他已經沒有呼吸,我喉間殘著幾分血腥氣,心裡有個聲音說,不是這個。
恍惚的時間愈來愈短,記得愈來愈清楚,我的動作也愈來愈迅捷、流暢。或許能將他們的恐懼與痛苦減至最低。每次,在那些失去了生命汁液的屍體旁邊,我總會聽到那聲音,不是這個。
我總是懶洋洋的,他很體貼地多承擔了些家務。這天看他從廚房跳出來,還沒來得及喊切到手了,我已經像豹子撲過去,含住不斷滲出血的拇指,一滴都捨不得讓它遺落。他任我吸了一陣子,以難以想像的意志力把那根拇指抽出,解開褲帶,溫柔地把已經硬挺的陰莖送進我嘴裡。
事後,我在他懷裡泣不成聲,哭累睡著前,依稀聽到他在耳邊模糊的低語,像是哄著我的催眠曲,「小心點,上次你回來嘴角還有血跡。會打獵的貓懂得把腳爪清理得乾乾淨淨,不是嗎?」
他早就知道了。
多少無眠的夜裡,我會推開他半掩的房門,著迷地嗅著、吻著、舔著他的身體。我貪戀地吞噬他那味道愈來愈精粹的淚水、汗水、精液,聽著最極致的誘惑從那怦然而動的心臟不斷湧進湧出。我會無法克制地舔舐、輕咬他心臟那側的乳頭,彷彿生命鮮紅的乳汁將隨著悸動,由此泉湧。只嘗過一次,已無法忘懷,就是這個。
展覽結束,他們把那缸海天使運走前,我又去看了一次。正是餵食的時刻,工作人員倒進小卷貝,玲瓏珍奇的小玩意,卻瞬時讓天使們變了臉──那彷彿帶著光環的頭頂爆出六根觸鬚,牢牢攫住獵物,硬是把卷貝從殼裡吸出,送進紅色心形的消化器。剛才還嚷著好可愛的孩子嚇哭了,一腳踩上掉落的天使氣球,一響好大的幻影破滅聲。
他日益消瘦,眼睛卻愈發清亮。月下弄笛,漸成天天的課題,反正唯一的抗議者也不在了。他很快重拾荒廢的技藝,現在的笛聲色彩飽滿,層次分明,厚實又不失空靈之韻:哀婉而不耽溺,清麗而不孤絕,甜蜜時不黏不膩,激越時不急不迫,縱低微而紋理不亂,孤高而有雲彩相依,流轉之間光影如詩。血液的氣息也像那日漸精練的樂音,一天一天地焠鍊著,一天比一天純淨豐潤。
我們都知道那天遲早會來臨。我將在焠鍊完成的時分,親手擷取他燃燒著璀璨紅霞的生命火焰,看著他那雙澄澈無畏的眼,我會以沈緩、如歌的行板去成就無限延伸的最後一刻。
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誘惑可以讓我心動。
<中國時報.2010.10.14>

[插圖: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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