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風景(林郁庭)


「請問,上海灘怎麼去?」 有時會聽到一臉茫然的觀光客,展開地圖傻乎乎地問著。(就像是在北京問京城在那兒⋯你現在可不是在上海灘了麼?)上海人多半先皺了皺眉頭,笑著回答,「您是說外灘嗎?」
槍聲,清純可人的周潤發趙雅芝的身影(他們當年都才二十來歲),葉麗儀「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歌聲的蒼涼,大約比任何場景更深入我們對於上海灘的想像。偶爾墨鏡小馬哥豪氣地燒美金點煙的形象,會與上海灘的周潤發混淆,但無妨,就如粵語音韻響徹大上海般自然。香港與上海,兩個同樣華洋雜處的(半)殖民城市,自十九世紀以降,或是相互較勁或是互為幫襯,往來浸淫之深,中山路灘頭的香港上海匯豐銀行大樓、淮海路上的中環香港金鐘諸廣場,可不是見證?

但法國人沒有深入香港,沒有像在上海那般經營一個國中之國,在租界遍植梧桐,蓋起花園洋房,讓改變了的城市地貌,深深刻入上海的印記。租界裡與巴黎街景一致的路樹,因為是法國人種的,俗稱法國梧桐,以別於原產中國,古詩詞吟詠不斷,「鳳凰鳴矣、梧桐生矣」的高潔之木,「梧桐夜雨」、「寂寞梧桐鎖深秋」的淒婉梧桐。法國梧桐據說產於歐亞大陸,晉前已見諸中國,稱之懸鈴木,為製古琴佳木良材;清末中法戰爭,法人於滇緬初識此木,攜之回國而廣植於巴黎,日後引進上海法租界,為離鄉千里的僑民們帶來幾許首都風情。果真如此,此桐到底是中國傳入法國,還是法國傳進中國?這大約是很難算得清的一筆爛賬。儘管法國梧桐耳濡目染地沾染了香榭風情,它那灰褐斑駁、層層剝落的樹皮,儼然大有印象派點畫、光影色塊之風,愈看愈「法國」;它所喚起的十九世紀法國風景,在大肆海外擴張、人口與物資大量流通的時代,畢竟也是多重文化交匯融合的產物──於文化史糾纏難分的脈絡裡,「純種」之說不過是個迷思罷了。同樣雜交而茁壯的上海,欣然接受對它而言純屬外來的法國梧桐,任著法國人在它身上打造小巴黎(直至今日,法國人對於曾為「東方巴黎」的上海與依舊洋溢著法蘭西風情的法租界,仍有難解的情節)
法租界於1849年開闢,雖晚於英美率先開發的公共租界,以其優美環境與完善基礎設施,持續擴充發展,逐漸成為上海最高級的住宅區,於公共租界經商的英美僑民、逃避戰亂的白俄難民、上層華人紛紛於此尋覓住所,法僑反倒落居其後,又接近華人舊城區,零售業繁茂,幫會組織興盛。貫穿法租界的商業大道霞飛路(Avenue Joffre),曾經是上海挺時髦的所在──電影院、咖啡廳、麵包坊、皮草珠寶服飾等店家林立,華美的表象,或讓人暫時忘卻戰爭的陰霾(多虧了李安精心重現《色|戒》場景的努力,讓我們透過如夢幻影的膠卷魔力,能再回到30年代的上海)。由霞飛更名為淮海路後,它的商業繁景依舊,遊客絡繹不絕;拐入兩旁交接的巷道,能偷得一個閒適午後,於梧桐枝影屏蔽的小徑悠然而行,期待著與下一棟老洋樓、花園別墅邂逅,不亦樂乎。
就建築而言,法租界的歐式民居要比巴黎灰白的十九世紀公寓、私人宅第更多一點色彩,喜好紅磚的英國人貢獻了不少紅瓦洋房,淡黃、粉色水泥牆的別墅更近法國鄉間景觀,沒有那些老愛喚起巴黎的梧桐,磚紅粉黃的法國南部城鎮,遂呼之欲出。走過大半個世紀的滄桑,見證多少歷史轉折、名人過往,這些雅致的樓房如今各自遭遇不同的命運。逝者已矣,不少在都市規劃開發的腳步下,面臨古蹟維護人士難挽的狂瀾,就這麽被拆卸了,讓位給新來的嬌客。也有些在新中國成立後,理所當然由資本家手裡回歸於人民,不管是為黨政機關所用,還是扶老攜幼佔為己居的無產階級。一棟樓裡擠進七八戶人家,雞犬相聞熱鬧渡日,歷史建築便這般柴米油煙、吃喝拉撒中平實地耗損了。
較大型的地標多半搖身一變,成為送往迎來的飯店。前法國俱樂部花木扶疏的寬敞庭園與新古典建築,成了花園飯店的指標,之前的網球、槌球場地,使今日的旅館擁有市中心區令人欣羨的大片綠地。經營英文報紙與賽狗場的英國馬立斯家族莊園,曾為國共兩黨接待無數國賓要人,參與多少祕密會談;轉為對外開放的瑞金賓館,持續進行的改建,一步一步緊縮它的花園池榭,本著「先進的營銷管理」,增添「高檔次現代化」的大樓,遂一點一點失去它的風韻,讓人不勝唏噓。叱吒上海風雲的杜月笙留下的杜公館,落成適逢戰起,之後為國民黨軍佔用,直到賣給美國新聞處,杜月笙都不曾遷入公館,流亡香港不久即鬱鬱以終;他沒有住過一天的豪邸在成為東湖賓館後,仍繼續渲染他的傳奇以招攬賓客。
回收洋房優雅氛圍,再創造商業價值的例子,於法租界比比皆是,彷彿一轉身,就有這樣的咖啡館、餐廳、精品店、設計工作坊。白崇禧將軍的汾陽路公館改成啤酒館,為經營的台商賺進不少鈔票,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手氣。在法租界走累了,找家別有風味的咖啡廳歇腳,只要坐久一點,大約可以聽到同鄉口音或是廣東腔的仕女貴婦,興奮地討論開店籌劃事宜──很多時候卻是血本無歸,上海錢可不那麽好賺。
上海餐廳總是來來去去──這家關了還有新的搶著進來,前仆後繼地像黃浦波濤(浪奔浪流,是喜是愁啊)。我們很喜歡的一家法國小酒館要休業了,不免要抽空去吃最後的告別晚餐。老闆兼主廚的法國師傅在上海灘也打滾了十載,這次約滿再續,房東奇貨可居地要漲三倍房價,「好像我賺錢只拿來交房租,自己都不用吃喝了。」先收起來,找到新地方開業,再通知老朋友們,他這麼說。
兩個禮拜後打那兒經過,結束營業的告示已經不在,餐廳卻再開張,名字沒變,價錢菜單不變的新宣傳貼得到處都是。眼前掃地的阿姨還是看過的舊人,擦窗戶的小弟也是,探進店裡一瞧,忙著擺桌的服務員還是老面孔。
「你們不是關門了?」
「我們又開幕了。」阿姨頭都沒抬。
問起最後晚餐與其他不解之處,阿姨終於停下來,含蓄地笑著,「法國人走了,我們再開幕了。」
顯見是法國佬的上海合夥人連同房東,帶動這一波無產階級革命,攆走外國資本家,合夥人成為唯一老闆,二三廚則榮升廚房總管,於是皆大歡喜。
至於法國人走了以後,菜色與服務是否如前?我們沒再回到那家餐廳,因此無從得知。

<皇冠.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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