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林郁庭)


            這時節天暗得早,走出大雄寶殿,入夜前的蒼茫已然浮現,天邊幾點疏星靜靜守著落日西沈。萬里無雲,又是個月明之夜。
「第一次來?」身邊有個溫厚的聲音。
我點頭。
「現在人少多了,以前每次辦法會,人頭黑壓壓的到處滾動,擠得要死。」
我沒吭聲。母親入院前,每次信箱裡有人塞了結緣的佛法手冊,我都是看也不看就丟進垃圾回收桶。進了加護病房、插了管,她再也不能在我耳邊嘮叨。還有力氣,就掙扎著紙上寫字,困難地咿唔著,到後來,多半只眨眨眼皮,睜眼時瞳孔裡更多的是茫然。每日探視時間過了,我幾乎都會鑽進黑洞般的戲院,找部完全不用大腦思考的電影,最好無厘頭的,眼淚都笑出來了,胸口就不那麼緊。

後來,我帶著經文進病房,心經唸完了,換金剛經,然後是阿彌陀經。有朋友介紹一處清淨之地,說可以參加他們的水陸法會──香煙繚繞之處可見民心純樸,為令堂多祈福吧。
「開山的惟真和尚,才幾十年的時間就搞得很大。」那胖女人繼續說,「這裡是寶地,風景又好。」她忽地使個眼色,「你看,那是他老婆!」
跟前走過一個有了年紀的灰衣女尼,臉上佈滿匪夷所思的密密麻麻皺紋──重視保養的現代人,即使年屆花甲應不至如此──像極細工筆一條條縐上去的漣漪,一層層擠壓細緻的輪廓,可惜了那麼個美人。
熱心的大嬸告訴我,那個飄洋過海、發了願在這山頭蓋一座寺院的男子,因之剃度為惟真,開始弘法募集各地善款修繕。他在塵世的髮妻以俗家弟子的身分入駐,協助他管理行政庶務,叢林逐漸壯大,閒言閒語也愈加放肆,她終究還是削去一頭豐盛的青絲,遁入空門,法號觀玉。寺院的財務收支依舊由她掌理,年幼的一雙子女也出家,兒子自小託在海外佛寺,入了美國籍,女兒留在身邊。
杏黃的牆垣拱住寺院外圍,幾步一尊、形姿各異的觀音環牆而立,自在從容,彷彿隨時都會騰空而去;幾個小沙彌磨磳著,一座座菩薩掌上尊前點起香燭。一時晚鐘聲起,響徹山林,燈影搖曳中,弟子們含笑催請晚齋。
大嬸說惟真老和尚身體不好了,兒子趕回來,為了爭奪寺產跟親妹妹大打出手,血濺佛堂,嚇走一干信徒。內情不是這樣,新加進討論的插嘴,寺產屬於所有奉獻者,豈有父死子繼的道理?都是出家人吶。兩人交頭接耳,神秘兮兮地,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一邊對我招手,一塊兒來吃飯,一起說給你聽。
我拐進洗手間,大嬸大姑門口等了片刻,還在談論著──我覺得妹妹也有問題,你不要看她⋯ 嘰嘰咕咕的聲音遠了,我繞出來,再回到正殿裡。
大殿燈明如晝,卻清涼似水。佛前有位師父仔細添上燈油,兩旁弟子垂首拂拭塵埃,晚一點,還有一場誦經會。佛祖右肘支地而臥,低凝一雙秀目,若有所思,唇際彷彿一絲笑意,朧在淡逸清甜的百合檀香裡。白玉雕琢的渾圓肩頭隨意裸露,腰肢間山巒疊翠,雲霧繚繞,亦男亦女,宜男宜女。紗袍下露出一只端麗的赤足,莊嚴法相,又自難得嫵媚。抬眼望去,看得怔了,佛祖竟也回眸而笑,神思躍然。
這是魔由心生嗎?案前擺了一地的蒲團,一張張無語喧囂的口。我在其中一張坐下來,卻顛著了──蒲團下有東西。墊下找出兩顆雪白晶瑩的玉珠,當中若有光,細看是個佛影,能隨念珠翻轉而動,永遠心向信徒。念珠表面沾染了些許斑駁,曾經淋漓的已經乾透,是否淚跡血痕,未可得知。
一襲幽影飄到我面前,不消問,一定是觀玉師父的女兒──一般如畫的眉目,秀麗的輪廓,就連素淨的頭上點著的戒疤,都那麼閑雅自適。那張年華正盛的臉上,少了千百重沈沈壓著人的皺紋,眼底的滄桑卻不亞於乃母,仿若又多了幾分悲涼。
她身後浮現一個青灰色的影子,與她面貌神似的青年僧人,手中持著尚且無瑕的白玉念珠。從小玩在一起,並不只把她當妹妹看待的哥哥,在遠慮的父母安排下,思春期之前就漂泊到另一個國度,由熟識的主持照管著。父親一場大病,把去國三十年的他召喚回來,縱使分隔千山萬水,兩小無猜、自然狎昵的兄妹之間, 竟仍有未了結的業障。
出家前曾經挨家挨戶推銷健康食品的惟真和尚,以符合當世的養生食療概念,搭配淺顯易得的性靈修煉,無所拘束的佛經詮釋,自創山門而廣得信眾。法力加持的能量水、排毒保健品的長銷,早引人側目,他與協力廠商不明不白的關係,企業化經營圖利之說,時有所聞。他指出佛陀從未鼓吹禁慾,而是要人自省回溯慾望根源,說要棄絕紅塵的,多為教團穿鑿附會之說──這種話當然要樹立不少敵人。但他再怎麼也想不到,懵懂中隨他出家修行的一對兒女,卻成為最遵從那教誨字面意義的實踐者。血緣與塵緣的雙重禁忌與雙倍誘惑,讓兩個難分難捨的心靈與肉身,無法克制地交會交融,貼近初始愛慾的根源。
他們在佛祖的慈悲下相愛了。能夠獨處的寶貴片刻,不管在禪房、寺塔、儲藏室、覽經閣或是樹蔭裡,總是拚了命、遠古神祇般,極其神聖與恐懼地交媾著。夜半無人的大雄寶殿,皎潔月光照不透的供桌帷幔深處,那雙交纏的胴體還是被發現了,病情方才好轉的惟真和尚中了風再回到醫院,管不了的只得撒手。
幽影對我伸出手,我把找到的兩顆念珠交還給她。青年僧侶的幻影一瞬間灰飛煙滅,就如那個晚上一頭撞上大殿廊柱的身軀,白玉念珠飛散一地,有些沐浴在窗棱篩落的月暉裡,有些浸染於源源湧出的血泊中。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合起掌心,一滴淚沿頰而下,不拭,頷首致意而去。
我步出殿外,明月早已照得滿地光華,回首臨望,一愣,難道眼花了?那裡是粉妝玉砌的臥佛,鎮殿之寶,分明是尊金身盤於蓮花寶座的佛陀,未曾有半點遐思旖旎,端目正視,面容哀矜慈憫。
我開啓手機,馬上有簡訊進來,是弟弟:媽情況不十分明朗,在等你,速回醫院。
等著我們的,是無可避免的命運。不管今夕或是來朝,是否能有足夠的智慧去面對?疾馳於月明星稀之夜,駐足於幽明未定之間, 頭一次,心底湧現未曾有過的平靜。
<中國時報.20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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