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場(林郁庭)

          黃袍僧人在天橋上走來又走去,追隨他的鏡頭穿過閃爍著LED廣告的都會叢林與金碧輝煌的廟宇叢林,一陣英文德文交雜,為首那個挺神氣的鷹鉤鼻一點頭,翻譯吆喝著,「和尚,可以了。」僧人摸著理得不太平整的禿頭,走過拐角拉著胡琴的盲眼老頭,露天電扶梯下天橋,樹蔭下攤開報紙看了起來。劇組一夥兒下來對場景,助理在花壇邊安腳架,天橋上胡琴還咿咿呀呀,半個賞錢也沒,顯見不是找來搭戲的。靜安公園口圍了一群好事的議論著:「和尚看報紙?這拍的什麼電影啊?」
十里洋場有和尚看英文報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特別在靜安寺前,斜對面就是百樂門大舞廳,右鄰兩個大型購物商場,廟牆一側更是乾脆地讓各色店家進駐,佛堂寶地下的金店面,最融入紅塵的寺院,莫過於此。許是我佛慈悲,憑任山門外聚集大批招搖撞騙之徒,遊晃著找善男信女揩油──那邊的假填問卷、以免費試用品為幌子拉客進店護膚;這頭的攝影助理當街找臨時演員,一盯上就說你有珠寶時尚廣告的臉,速速跟他去試鏡吧。最多的恐怕還是徘徊廟口那一票鐵口直斷、看定你不凡之相的術士,像是斜陽裡密密麻麻棲在老樹上的寒鴉;廟方偶爾會廣播要人別算命、小心上當,大多時候就睜隻眼閉隻眼,要相信相士之言,覺得自己命好價錢也好,那是你的事。




靜安寺歷史上溯至三國時代,而卜卦占象這古老的行業,可不是伏羲時就有的嗎?甩開水蛭般拚了命要黏過來的算命仙,沿路東行至外灘,沿途約十里,昔時畫為公共租界地,因號為十里洋場,這條東西向大道名為南京路,以誌1842年開放五口通商的南京條約。鞋子好走的話,自靜安寺徐行半個鐘頭到外灘,一路上是大半個世紀的輝煌與滄桑。這裡見證了上海首創的「馬路」(通至英國人修築的跑馬場之道路),開闢上海第一條電車路線,以商貿興盛,遂有「中華第一街」之稱。當年花了大把銀子鋪設的鐵黎木路面一段段撬起,有軌電車早就消失了,電纜線倒還在,扣住的卻只是相貌平凡的一般公交車──不像香港島還留住貨真價實的古董車廂,叮叮噹地穿越繁華的中環、金鐘、銅鑼灣,隔世的記憶對於遺老與遊客都一般親切。
由南京路開始發展的十里洋場,隨著各國勢力進入上海角逐,延伸成為這個華洋雜處、迷人的萬惡都市代稱。新世紀裡再度吸引大筆資金湧入的上海,儼然又成了新十里洋場──老建築持續在拆、老字號不斷消減,讓位給洋品牌的旗艦店或地區總部。儘管崇洋媚外蔚為消費市場趨勢,所謂的民族品牌也不甘示弱,南京路再成為內外資本競逐的窗口,畢竟這裡總是萬頭鑽動,寸土寸金,好一塊大肥肉,那個捨得放過?商家在這兒可能一飛沖天,也可能一敗塗地。
雄據灘頭的和平飯店休業好幾年整修,終於又開張了,少不得要去瞧瞧。經營的國外知名精品旅館集團著實下了大本錢,仔細清理修復每一個建築細節,重現融合了裝飾藝術與歌德式風格的爵士年代風華:所有不中不西、不上不下的擺設都拿掉了,以求品味的統一;在上世紀頗富盛名,到本世紀初凋零殆盡,只餘過去榮光的老年爵士吧,該也重新改組了吧?走進飯店,淡淡的蘭芷薰香籠住賓客,溫和地提示,您已經進入優雅而泛著昏黃色調的夢境。作為古蹟整治的成功範例,蓄勢再出發的和平飯店,一切似乎齊備,就是少了點人氣──徘徊於此的上世紀幽魂,倒是無所不在。
走出和平飯店,回到南京路步行街,陰翳之氣瞬時而散。這邊儘管集結不少老店──文房四寶的朵雲軒、金銀珠寶的老鳳祥、張小泉剪刀、亨達利鐘錶、吳良材眼鏡、培羅蒙西服、蔡同德中藥──保存下來的百年記憶是淡薄的(朵雲軒門口架起了不甚風雅的LED跑馬燈,張小泉為了與時俱進,也引進「德國老字號」的西式刀具),夾雜在新興的速食餐飲服飾連鎖零售金店面之間,充滿新舊時代各色民生百業交錯的趣味。觀光小火車慢嘟嘟往返的地面如此一塵不染,掉了一片紙屑、一枚落葉,馬上有嚴陣以待的清潔大隊拾起;糖炒栗子、烤肉串、關東煮(稱之為「特色丸子」,並有本土的麻辣口味)、燻蛋、涼粉的攤商熱切地招呼攬客,有本事的鋪子前很快就排了長列。
交通尖峰與落雨時分,把台灣人的敦厚客氣拋到腦後,拚命與上海人爭出租車的慘烈記憶回來了──什麼時候上海人學會文明排隊,有序等候?但你沒看錯,現在上海人真格兒排隊等公交,地鐵裡還會讓座長者,世博的政令宣導到底收到了成效。說來上海人守法怕事,與開埠以來同諸多勢力周旋的歷史背景,不無關係;以前多少看洋人臉色,現在洋人要進十里洋場,還要看人民政府,可不是風水輪流轉嗎?俗語說戲棚下站久了,位子就是你的,倒也沒錯。
於是你加入真老大房前那一列買鮮肉月餅的行列,心裡還念著人潮滾滾的沈大成外帶窗口鬆軟黏糯的八寶飯、百果鬆糕、梅花糕、雙釀團、金團、赤豆糕、桂花條頭糕⋯ 眼見快輪到你,就只差一個人次,卻賣完了,要等下一批出爐。「要等多久啊?」不知道,快了,快了。前後的上海阿姨叔伯,你一句我一句猜臆著烤月餅所需時間,有人耐不住要走,就有人出嘴勸慰多等一會兒,有路人過來看熱鬧,也有人趕忙稱讚好吃,召募排隊嘗鮮的新同志。你一句上海話也聽不懂,卻完全明白他們說什麼,畢竟那凝聚的集體意識是驚人的。熱騰騰的月餅端出來了,一時歡聲雷動,等待時分大夥兒互相打氣熬過來的情分,讓那皮薄餡嫩的月餅分外美味。
秋風起了,掌中的月餅正好暖手,咬下去得當心淋漓的湯汁燙口。夜燈初上,老上海頂時髦的永安、先施、新新、大新百貨隔街排開,霓影華美依舊,但它們早被更豪華絢麗的商場、更年輕薄倖的消費者遺忘了。走過四大公司之首的永安,凝望燈下輝煌的古典歐陸建築與巴洛克塔樓,驀地,薩克斯風響起,二樓邊角的窗門不知何時開啓,低垂帽簷的風衣漢子倚著露台欄杆,為往來行人吹奏小曲。但這可不是黑色電影的場景,屋裡沒有被謀財害命的屍體,演奏者不是硬漢偵探,他是永安僱來的樂手,而樓下早聚集了一票翩然起舞的老上海們。一對對滿頭華髮、搖曳生姿的公公婆婆,面對遊客好奇孜孜的眼與相機,從容地微笑、迴旋,那邊一個落了單,在圈子外獨舞,煞是怡然自得。一曲終了,觀光客為他們喝采,他們轉身對陽台上致意。
差不多了,你也轉身往回走。在龐大如地下城市的地鐵站,一個擦身而過的小姑娘停在出口,目眩神迷望著人民廣場周遭喧鬧的人潮與燈火,大世界跟新世界的塔樓與霓虹,彷若還氤氳著舊時代的壞名聲,不懷好意地招手。半晌,她吐出這麼一句:「感覺自己好渺小。」
隔壁的闊太太剛講完電話,隨手把她的iPhone塞進提包,馬上有人摸了就走,手機面板閃閃爍爍的霓光還沒暗淡之前,他已經融進那廣闊無邊的人海裡。
<皇冠.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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