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而殘酷的《沙漠》日夜,甘美如泉的閱讀經驗(林郁庭)


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不怎麼「法國」的勒.克萊喬(J.M.G. Le Clézio),總統薩柯奇得意地發表宣揚國威的賀詞,而擁有法國與模里西斯雙重國籍的桂冠作家,早即宣示以法語書寫的世界文學不該以法國為中心,更透露他最初用英語寫作,被出版商退稿才想著,用法語試試看吧。
勒氏出生於尼斯,系出牽繫英法血脈的布列塔尼,先祖因避法國大革命而移民模里西斯,英籍的父親則在奈及利亞行醫;勒氏於歐非兩洲成長,經歷二戰的流離與飢饉,見證了以歐陸為中心的文明創造美善與摧毀掠奪的力量,醉心於消逝的古文明與部族文化,探訪足跡遍及各大洲。他作品總有漂泊不定的邊緣人物,戰爭也成為重要的再現主題,除了反映飄零的身世與家族遷徙歷史,也是對人類共同命運的反覆沈思。為他贏得法蘭西學院大獎的代表作《沙漠》(Désert, 1980),公認為勒氏著作分水嶺,走出了早期新小說風、探索為人之苦悶傷懷的實驗性作品,轉向抒情性更濃、於幻夢間遊走的詩性語言,帶著神秘色彩與泛神思維,歌頌地平線那一端──或如北非遊牧民族、拉美印第安人、印度洋島民──原生力更豐沛的異文化,關注弱勢族群與生態問題,對於理性文明與殖民「現代性」的反動,不言而喻。



《沙漠》以雙線敘事於摩洛哥南境的西撒哈拉展開:透過承繼先知穆罕默德聖裔藍人血統的遊牧少年努兒,追溯1909-12年間部族領袖號召聖戰,率眾走遍大漠,對抗法國殖民者的一頁血淚史;另一段故事跳到獨立於宗主國以後,同為藍人後裔的少女拉拉,隨著六、七〇年代移民潮,浪跡至大海另一邊的馬賽、巴黎,從街頭浪兒、清潔婦到被發掘成為名模,浮華都會的紙醉金迷,止不住她對故鄉的渴望。努兒篇章以古雅之語敘述,呈現史詩的壯闊,縮排版面留下大片空白,彷若呈現小說家的想像與史實虛實交錯的張力;虛構的拉拉篇章,以樸直而充滿臨場感語態,如抒情詩開展,佔滿全版的編排,映襯著飽滿而感官性強烈的意象;兩線敘事交錯進行,不同排版方式隔開雖然分離卻血脈相連的時空和人物,視覺上則呈現沙丘般起伏的效果。全書有不少重複的語句與描繪,營造出獨特的敘事節奏,再喚起連綿的大漠景觀,雖帶著類似的優美弧度延伸至遠方,卻沒有兩個丘完全相同;也同時呼應著伊斯蘭蘇非教派迴旋內視的舞蹈冥思,像是透過個別與集體的閱讀儀式,藉由反覆念誦與旋轉,於宗教性的迷眩狂喜中得到淨化。
《沙漠》始於努兒一行如夢般於沙丘的稜脊出現,終於努兒等人亦如夢般消失於沙漠中,恰走過一個大迴旋──迴轉中出現的「幸福」之部,有努兒風塵僕僕走過綠洲、生氣盎然的山城,拉拉縱情於沙漠與海岸之交的小村落;拉拉來到法國的經歷,努兒目睹殖民勢力的貪婪與殘暴,則歸為「在奴隸那邊的生活」之部。強烈的象徵意涵下,交織著個人與集體對自由和幸福的追求──以勒氏文字之美,對自由並無絕美幻想,他說自由「遼闊得亦如無盡綿延的大地,燦爛且殘酷得一如烈日,甘美得一如泉眼」。努兒一族倖存者走入大漠,付生死於天地;拉拉返回貧困依舊的故鄉,靠著本能與堅韌的生命力,經歷磨難而迎向新生。在烈日與寒夜下,眼眸閃亮如星的大漠子民,是天人合一的表徵。
可以用後殖民、女性、文化衝突、異國風情觀點來讀《沙漠》,或是研究勒氏電影運鏡般營造畫面的手法,然而勒氏作品又蘊涵著抗拒過度解讀的特質。他著迷於各民族古文學自然簡樸的生命力,以為小說的好處在可以對生命提出各種質疑,而無須做出系統化的答覆。儘管《沙漠》於遼闊的時空中蘊藏無限生機與死訊,它也同時邀請讀者,沒有負擔地享受閱讀的樂趣和最原初的感動。
《沙漠》初版30年後,繁體中文版終於上市。譯筆優美,於畫面與文字韻律皆有考究,對於無法親身閱讀原文的讀者,或能稍減遺憾。文中諸多關於歷史背景、伊斯蘭文化的註解,為法文原版所無,可謂是意外的收穫了。

《中國時報開卷週報.2011.3.27》
*刊登於《開卷》因版面篇幅而酌作刪修。
《沙漠》,勒.克萊喬著,藍漢傑譯,皇冠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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