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巴黎》始末(林郁庭)



 貝托魯奇(Bernado Bertolucci)對巴黎似乎有著難解的情節。讓他揚名國際的《同流者》(Il conformista, 1970)走出義大利,流連於二戰前夕巴黎的風華,曖昧流轉的情慾與珠光鬢影,依稀映照著法西斯與死亡的陰影。再次讓他聲名大噪(與狼藉)的《巴黎最後的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 1972),把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和瑪麗亞施耐德(Maria Schneider)關在空無一物卻塞滿肉體交會的光熱與 孤寂絕望的巴黎公寓,讓演員與觀眾在性愛的煉獄中操演到幾至崩潰,血淋淋地指出救贖就在毀滅之中。《戲夢巴黎》(The Dreamers, 2003,一譯為《巴黎初體驗》)再從街頭走回洋溢著古老淫佚氣息的巴黎公寓裡,三個如同羅浮宮裡希臘雕像般俊逸的少男少女,上演著神話裡永恆的亂倫青春悲喜劇。

雖然故事出自他手的只有《巴黎最後的探戈》,三部片子都帶著貝托魯奇的印記:敏銳的直覺,讓他從文豪摩拉維亞(Alberto Moravia)小說《同流者》(1947)裡嗅出他鍾情的元素,自己改編成同名電影的劇本。蘇格蘭作家阿岱爾(Gilbert Adair)一鳴驚人的小說處女作《聖嬰》(The Holy Innocents),得到貝導青睞拍攝為《戲夢巴黎》,自然有其因緣,光說它是《巴黎最後的探戈》的青春版,或許有失公允。
若說性與政治是貝導作品的核心,《聖嬰》確實貼近這個核心,而且背景就在阿岱爾跟貝導戀戀不忘的巴黎,聚焦於兩人都十分關注的1968年。「在60年代,如果你是影癡,你會去巴黎。」阿岱爾如是說。他懷著電影夢去朝聖,旅居巴黎十餘載,正趕上68學運的風潮。《聖嬰》的故事即發生在學運醞釀之時,深受敬仰的電影資料館館長Henri Langlois為保守官僚撤換,引起青年學子的反政府示威,至花都遊學的美國學生馬修,在資料館結識同為重度影癡的雙胞胎兄妹,受邀住進他們左岸的公寓。父母大人渡假去了,三人閉門不出,從模仿電影橋段、為各自擁戴的影人爭辯得面紅耳赤、考驗彼此電影常識,直到以身試法,體驗似真似幻的雲雨之事;外面革命之聲嚷得沸沸騰騰,小公寓裡同性異性糾葛得異常熱烈。小說於1988年出版,為作者摘下新人獎,並引起諸多翻拍電影的興趣,阿岱爾卻一一婉拒,直到貝托魯奇問起才點了頭。
阿岱爾在小說起始這麼描寫以馬修等人為首的影癡:他們如吸血蝙蝠般裹在自己影子的斗篷裡,總是坐在前排,因為無法忍受不是第一個接受自銀幕投射而來的影像,看著那些光影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觀眾,變濁、分散、變得二手、一再縮減這樣獻給電影的動人情書,貝導當是心有悽悽焉,對阿岱爾而言,這小說在精神上,不會找到比貝導更親密的電影拍檔,遂欣然答應擔任編劇。在眾多編修的過程中,首先換掉的是名字:「聖嬰」原指為基督而為希律王屠殺的無辜伯利恆嬰孩,又影射了考克多(Jean Cocteau)名著《神聖恐怖》(英譯本The Holy Terrors,法文原版為Les enfants terribles[恐怖之子])裡失親兄妹的亂倫情結;這顯然太迂迴,於是被換成更接近做愛做夢的The Dreamers(為此,《戲夢巴黎》的中文譯名要好過《巴黎初體驗》)。雙胞胎的名字改了,他們愛聽的香頌換了,小說裡輕描淡寫的初體驗在電影裡得到極戲劇性的處理──馬修在事後才發現他所仰慕、看來很世故的妹妹伊莎貝竟然跟他一樣是處子,貝導在廚房的地板,煎著雞蛋的哥哥狄奧眼前,於赤裸的胴體上重重塗抹處女的鮮血,完成純真的獻祭。
雖然靈感源自阿岱爾,這畢竟是貝托魯奇的電影,原作與編劇的他也同意無須忠實原著。馬修這個角色的刻劃以及他跟狄奧的關係,小說與電影便有了重大歧異:貝導希望電影更加直接簡捷,便刪去了同性愛與雞姦的情節,兩個青年除了彼此幾個暗示性的凝視與未完成的親暱,愛與嫉妒都集中於伊莎貝身上,而兄妹之間也止於意淫。小說裡那個幾乎是屈辱地同時愛著雙胞胎的馬修,在貝導影中不光像是個屈從的臠童,他會出其不意地反抗那兄妹倆失控的遊戲;在狄奧睜著做夢的眼對著毛澤東雕像、想像拿起書本的文化革命,馬修會質疑其中蘊藏的暴力,也透露出對越戰的反感。
隨著電影推出造成轟動,原著小說順勢鹹魚翻身,也是出版商樂見之事,但原本就對《聖嬰》頗不滿意的阿岱爾,不願再炒作該書,而於翌年(2004)出版改寫為《戲夢巴黎》的作品。這本小說不只是改了名字、換了電影劇照當封面,或是像坊間一般以饗讀者而把影像文字化的電影小說」;它不是電影的副產品,而是阿岱爾參與編劇、介入電影拍攝,藉由與貝導、演員們交流的過程,再豐富了他的小說。比起之前的版本,這本書更接近電影,儘管引用了大量的電影掌故與意象,也刻意地彰顯它用的是小說的語言,表現作者個人風格,與貝導的電影有相當的差距。阿岱爾保留了原來的結局:當三人終於走出公寓加入學潮,馬修為了保護他所愛的雙胞胎,為流彈擊中身亡;電影資料館重新開放後,又泡回去的兄妹想到「聖嬰」般無辜犧牲的馬修,滴下了悔恨之淚。貝導的夢醒時分則指向另一方:冷眼看著衝向鎮暴警察的雙胞胎,馬修明白早就走向歧路的三人不可能再共行,遂黯然離去。
由於奇妙的機緣,阿岱爾有機會以前後三個版本或是文字、或是影像敘述巴黎情事,來回探索電影與小說之際無限的可能性。《戲夢巴黎》電影與小說,如阿岱爾所言,就像故事裡那對兄妹──或許是雙胞胎,但仍然是兩個人。
 《中國時報.201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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