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糖之味:呂北克今昔身世之旅(林郁庭)


杏仁糖,呂北克之光
德國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曾言,每回有人要捉弄他,總會拿他出身於孤零零矗立波羅的海畔的呂北克(Lübeck)或呂北克名產杏仁糖(Marzipan)來取笑,「於是我就被說成杏仁糖糕點師,這也儼然成了文學諷刺。但我一點也不在意我不知道為什麼生在呂北克比生在別的地方好笑──我甚至認為它是極佳的生身之地。我也不會因為跟杏仁糖相提並論就生氣,因為,首先杏仁糖是異常美味之物,再說它固然微不足道,卻是,像我說的,既奇異又神秘。」

來自北地的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於1926年故鄉歡慶立為自由貿易城市700週年的場合,以滔滔不絕之辭,大力頌揚呂北克和杏仁糖。確實,能冠上呂北克杏仁糖之名,絕非泛泛之輩,如同帕馬火腿(Prosciutto di Parma)、古達乳酪(Gouda)、把其他產區來的兄弟貶為氣泡酒的香檳(Champagne),都是通過嚴格產區規範,依歐盟法註了冊,神氣地招搖著特定風土條件與製作傳統,如珍稀動物般,受到保護疼惜。西班牙也產杏仁糖,古城托雷多的杏仁糖Mazapán de Toledo)同樣有驗明血統純正的產區認證;但南方總是熱情洋溢,伊比利半島的Mazapán也比德北Marzipan綿軟甜蜜一些,熱絡絡地要黏你的牙。西班牙人很乾脆地用本地盛產的甜杏仁,德國人則搜羅地中海沿岸苦甜杏仁,以氣味馥郁但難以入口的苦杏仁去對可口的甜杏仁,帶出富於層次感的杏仁香;歐陸南北兩個杏仁糖大國,倒是一致認同地中海區產的杏仁優於加州杏仁──很「舊世界」的共識。
杏仁糖是德國人平時過甜癮、過節必備良品,行事仔細對數據絕不馬虎的德人,對於溼度、杏仁油脂、杏仁粒、糖分比例、苦杏仁添加上限,都有明文規定;杏仁糖講究在杏仁膏與糖的搭配調和,杏仁成份愈高,自然愈顯精純。市售一般生杏仁膏與添加糖比例各半,「精杏仁糖」(Edelmarzipan)等級,必需含至少70%杏仁膏(也就是添加30%糖);然而,在德國其他地方蔚為「精純」的,不過是呂北克杏仁糖(Lübecker Marzipan)一般的標準,而到「呂北克精純杏仁糖」(Lübecker Edelmarzipan)這級數,杏仁膏比例高達90%,城裡有名的老字號如Niederegger更以不另外摻糖的100%杏仁膏為榮。可塑性高的杏仁糖,可結合其他烘培食材製作各式糕點,可形塑彩繪為討喜的小動物、蔬果、天使、惡魔、復活彩蛋、聖誕裝飾;或有巧匠以數百公斤杏仁糖,精心雕琢象徵呂北克榮光的霍登城門(Holstentor)、昔日鹽倉(Alte Salzspeicher)、聖母大教堂(Marienkirche)、市政廳(Rathaus)十二尊真人大小栩栩如生的塑像,則把相連於呂北克或杏仁糖歷史的風雲人物──王公貴族、科學家、作家、糕餅師、時尚設計師──匯集一堂。這可不比蠟像館精妙?洪荒之世,這些雕塑都可化為解救饑饉的珍品呢。
一說杏仁糖真於1407年救過饑荒襲擊的呂北克,當時城內存麥不足,當局遂令師傅們用杏仁、糖和水做成麵包,以解斷糧之危,杏仁糖就這麼發明出來。沒有小麥卻能用更昂貴的杏仁與糖烘培,聽來確實像豪奢的呂北克商賈幹得出來的好事,姑且不論史實還是神話,以黒巧克力包覆杏仁膏做成小餐包的杏仁糖黑麵包(Marzipan Schwarzbrot),已然成為經典款。

呂北克,漢薩同盟女王
再一次,我踏過雙獅開道花木扶疏之徑,來到紅黑雙色磚交砌的霍思登城門下。鏤花板拱住的城樓嵌上燙金的拉丁文concordia domi foris pax──對內團結,對外和平──護住城樓的雙塔滿佈崗哨垛口,可以想見敵鄰城下,首先要挨箭雨、燒燙的滾油和瀝青伺候。堅實壁壘下捍衛的和平。素有「漢薩女王」(Königin der Hanse)稱號的同盟之首呂北克,確實深諳談判桌與炮口下談出來的和諧與利益。
1241年,神聖羅馬帝國直轄的兩個自由城市──扼守波羅的海貿易中樞的呂北克與位居易北河(Elbe)入北海要道的漢堡──簽約互惠合作協防,給予彼此免關稅待遇,保護商人免於海陸盜賊劫掠,鞏固北方貿易路線的利益;13世紀中葉,兩個城市的代表於弗蘭德(Flanders)協商取得優惠通商條件,吸引其他日耳曼城邦與商會紛紛加入,勢力日益壯大,早先漢堡與呂北克於英國取得貿易特權的科隆與萊茵商人們,也成為會員,漢薩同盟逐漸成形,首次議會於1358年在呂北克召開,之後慣常開會處理紛爭、設立商站、宣戰締約、禁運懲誡等等,以呂北克法律為同盟共同法。同盟城市由最先的互利與保護商隊初衷,到拓展商業勢力、共同壟斷利益與壓制外地競爭,在英國、弗蘭德、挪威、俄羅斯等地建立一個個呼應呂北克風格的磚造哥德建築商站,疏通航道修建燈塔,縱橫北海、波羅的海、內陸川流運河,南可至西班牙葡萄牙。往西而行的漢薩商船載滿了東歐與俄羅斯的穀物、毛皮,西發利亞的亞麻,萊茵谷地的葡萄酒與漢堡布萊梅啤酒,斯堪地那維亞的鯖魚和呂訥堡(Lüneburg)礦鹽;歸程則載回法國酒與海鹽,英國與西歐低地國的毛織品,義大利和東方的絲綢,地中海岸的橄欖油、果乾、米、香料和杏仁。漢薩商人在倫敦、布魯日(Bruges)的商站、重要商展市集上與英國、荷蘭、義大利商人交錯而過,帶回來的不只商品,他們讓貿易路線上的北方宮廷東歐貴族,有機會更早接觸城市生活消費文化與南方文藝復興的氣息。
以獸血塗敷染出的黝黑磚森然而立,砌起四百年間為漢薩權力中心的呂北克市政廳,線條強悍又不失優雅,驕傲地羅列呂北克象徵的紅白旗幟與雙頭鷹紋章;另一側高聳的暗紅磚牆開了兩個渾圓的風洞,好一對巨大的瞳孔,疾風中絲毫無懼,祈望預備出海的船隻一路順行。於1415世紀達到高峰的漢薩同盟,在北方海域與丹麥爭端不斷,丹麥王攻擊並摧毀哥特藍島(Gotland)上的漢薩城市,忍無可忍的同盟遂對丹麥開戰──儘管一致同意對丹麥報復制裁,最終出錢出軍隊的還是以呂北克為首的幾個兄弟城邦,戰事結果不盡人意,1362年簽下不利的停戰協定後,呂北克市長韋騰博(Wittenborg)為敗戰負責被砍了頭(想來,他可比當今政治人物有擔當得多)。接下來幾年的劫掠、言和、丹麥方面愈加苛刻的貿易政策把漢薩在荷蘭、普魯士和萊茵區的結盟城市都惹火了,於是他們募集了更強大的軍力再對丹麥開火,終於戰勝並於1370年締結合約:丹麥在此後15年要付出賠償,同盟進駐松德海峽(Øresund)兩側作為質押的丹麥瑞典城市與要塞徵收稅金,呂北克有權過問下屆丹麥國王人選。而這些,那個丟了腦袋的韋騰博市長已經看不到了。
即使在鼎盛時期,可知漢薩作為一個結構鬆散的政商組織,對同盟城市缺乏約束力。成員在糾葛的利害關係之前,往往把各自利益置於同盟利益之上,明言合作暗則勾心鬥角,面對崛起而激烈競爭的英國和荷蘭,波羅的海勁敵的斯堪地那維亞,成員之間或因利之所在與其串聯,悖離漢薩規約,或乘機從同盟與對手的競爭中得利──就另一方面而言,呂北克與同盟核心城市慣常把自身利益作為同盟整體利益,也並不是沒有招來非議(昔日漢薩與今日歐盟,竟是這般處處可為殷鑒)。隨著神聖羅馬帝國的衰頹,中央集權的民族國家一個個興起,漢薩城邦愈加難以維持貿易自主、不受封建領主干預的地位。同盟在海外的商站與貿易特權同樣面臨考驗,沙皇伊凡三世於1494年關閉諾夫哥羅德(Novgorod)商站,驅逐漢薩商人;積極強化英國海軍實力的伊麗莎白一世,自然不能坐視漢薩的競爭及其與敵國西班牙的貿易,她於1598年下令關閉倫敦商站,沒收漢薩船隻與貨物。新大陸發現早讓海權世紀的舞台移出波羅的海,三十年戰爭(16181648)對同盟中樞的日耳曼地區造成極大損傷,漢薩式微已成定局,頑強的呂北克仍於16世紀中打造當時最大的戰艦「呂北克之鷹」(Adler von Lübeck),想再振漢薩海上雄風,這艘船始終沒有機會護送商人出航,湊合做商船二十年後,便悄然退役。1669年開完最後一次漢薩議會,同盟只剩下呂北克、漢堡和布萊梅,1862年共同清點產業解散漢薩,昔日盟主的呂北克沒落多時,對照早找到新出路興起的兄弟城邦,眼下格外冷清。
1897年,22歲的托馬斯.曼開始寫《布登勃洛克世家》(Buddenbrooks: Verfall einer Familie),描繪呂北克經商致富的豪門歷經四代的愛恨興衰,這不僅反映同為呂北克望族的曼氏家族史,也喚起這城市昔日漢薩女王的記憶,以及繁華落盡的虛空。曼氏所刻劃那個動蕩不安卻也見證德意志帝國一統的19世紀,距離漢薩商人活躍的中古至近世已有一段距離,然而自由貿易城市呂北克的中產價值觀與重商傳統,長久以來塑造出分明的市民性格;曼氏和他的人物遂無可避免要在務實而現實的環境中,感受他們對於美的憧憬、敏銳而纖細的藝術靈魂一再受到挫折壓抑──於無處不在的傾頹意象中,迎接無從逃避的悲劇宿命。
回教後宮的絕逸甜品
不祥之旅到了終點,船員一個又一個離奇死去,最後桅杆間出現那駭人的鬼影,單手挾了一副棺材,健步如飛,堅不可摧的古城門擋不住妖物,石拱紋章之下透出的帆影,依稀顯現這城市的海上榮光。這是德國表現主義導演穆瑙(F.W. Murnau)《吸血鬼》(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1922)裡令人難忘的一幕,而吸血伯爵放下棺木的棲身之處,就是霍思登城門邊的舊鹽倉。於漢薩輝煌之世,呂訥堡採來的鹽存放於此,或是出售、或是醃製漁獲,為呂北克和呂訥堡帶來巨大財富,因之稱為「白金」
富裕的呂北克必得構築堅強防禦工事,以免遭來覬覦。昔時由西入城會穿過裡裡外外四個霍思登城門,現存的是第三個。四道門一座座倒了、拆了,在工業化的腳步下,它們不再被視為護城的堡壘,而是阻撓鐵路與現代化的障礙──過去的顯赫飄忽在今生恍若魅影,年久失修愈發讓人難堪,時時都在眼前,日薄西山的黯淡景象總揮之不去。最後一道霍思登門,是在拆與保留的拉鋸之中,以一票之險決議留下來。呂北克不再迫不及待想抹去榮景已逝的痕跡,市民們學得疼惜歷史留下的寶藏,杏仁糖名店Niederegger率先把霍思登門作為商標,船隻、城門、貨倉、市政廳的圖像設計再回到與呂北克相關的各行各業,成為獨一無二的標誌與榮耀。
漢薩女王失去皇冠上珠寶之際,杏仁糖工業逐日在呂北克發展壯大。特拉維河(Trave)環抱的呂北克古城,狀若河上飄浮的一顆杏核,而這杏仁島在19世紀佈滿一百五十多家杏仁糖烘培坊,齊力打造出呂北克杏仁糖的名聲。或許,饑荒缺糧而以杏仁和糖做麵包之說,畢竟只是用來烘托杏仁糖在呂北克的繁茂風光,Marzipan(杏仁糖)這字衡看豎看怎麼都不像德文,反倒與西班牙文Mazapán或義大利文Marzapane要近得多,它真是德意志土產麼?連杏仁都非北地所生,而是隨著繁盛的海陸貿易,從地中海來到呂北克呢。
《天方夜譚》那些由皇后雪赫拉莎德(Scheherazade)夜夜枕邊訴說的傳奇,曾提到齋戒月用了杏仁點心而春心蕩漾的情事,可見杏仁甜品在波斯、阿拉伯文化裡源遠流長。基督徒與穆斯林往來頻繁的托雷多、西西里等地,都有悠久的杏仁糖製作歷史;亦有十字軍東征,在鄂圖曼之地得嚐美味,將杏仁糖帶回歐洲之說。於黑海、地中海頻繁穿梭的義大利商人,早把香料、東方來的珍品、細緻點心盛在精巧的小盒中販售,阿拉伯人將用於交易、鑄有基督立於王座塑像的貨幣叫mauthabán(端坐之王),後來小盒子也被叫做mataban,裝在盒裡的杏仁糖不知不覺也冠上這名字,流轉到不同國度,它便以訛傳訛地化為MarzapaneMassepainMarzipan。香料與糖在漢薩活躍時期都是奢侈品,直到19世紀初,甜菜根榨糖使得糖在歐洲變得普及,杏仁糖終於離開王侯之家,成了一般大眾可以在咖啡館享受的逸品。
「杏仁糖糕點師」托馬斯.曼自有他的一套理論。他以為Marzipan字根源於panis Marci,聖馬可的麵包,那麽它當然來自聖馬可所守護的威尼斯:如果我們仔細瞧瞧這甜點──混合了杏仁、玫瑰水和糖去調配──可以推論有東方的影子在裡面,在我們眼前的可不就是後宮秘制甜品(Haremskonfekt)或許這進入我們胃裡的華美負擔,它的配方是從朝陽昇起的東方經過威尼斯,來到呂北克穆瑙的吸血鬼將瘟疫與恐懼帶來北地,托馬斯.曼的遐思帶我們來到疫疾一點一點滲透瀰漫的威尼斯,「從遙遠的寂靜中,可以傳來奇妙的呼應聲,岸上的那些小庭園裡,白色與紫色的形花攀在有香味的杏仁樹和腐朽的高牆上。阿拉伯式樣的窗框反映在濁水之中。」(《魂斷威尼斯》,Der Tod in Venedig)杏仁樹,阿拉伯風的窗櫺。無怪杏仁糖異常美味,在它身上連結了從神秘東方到德國北部的旖旎旅程,回教後宮的脂香鬢影,居間周旋的威尼斯商人,穿過運河拱橋的船伕吆喝聲,它怎麼還可能微不足道?

生命與死亡交纏的頺美之味
在洋溢著杏仁香味與死亡氣息的水都,曼氏的主角──享有盛名的中年作家阿森巴赫(Aschenbach)──邂逅了美如春花的少年達秋(Tadzio),在那希臘雕像般的面龐與不可思議的笑顏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迷失自己。棺材顏色的浮舟,迎著海上襲來的東南熱風,穿過月色於水中拍濺的夜裡;從麗都島到聖馬可,來回蛛羅網密的水道,徘徊露台下、小橋畔,隨少年深入愛與死之迷宮的阿森巴赫,索性不再抗拒,放縱於甜蜜而墮落的安逸。在這霍亂襲擊的城市,看不見的屍體暗暗堆積,愛亦如瘟疫蔓延,貪戀生命之末的青春火焰,在無法割捨的達秋記憶消融之前,阿森巴赫嚥下最後一口氣。
踩著沙沙作響的落葉,我離開了呂北克。手上一本小書,字裡行間呼出開羅小酒館迷濛的水煙,映襯座上一雙雙閃爍的眸子;透出茴香味的葉門咖啡冷卻之前,變動時代的小人物境遇、他們的高貴與猥瑣,盡成過往雲煙。火車一路行去,陽光收起來了,忽地窗外一片銀白,還未失去綠意的大地,在新雪裡哆嗦著,再翻過一個橋頭,滿山的金黃倚窗而來,深秋最後的燦爛在風中搖曳,歸於沈寂。
我剝開鑲嵌霍思登城門的糖衣,一口咬下。毫不動情的黒巧克力棺槨包覆柔潤豐腴的肉軀──華麗口感的雙色餡,貨真價實的馬達加斯加香草豆籽,夾以細密卻依稀可辨的開心果粒,像是如茵的翠綠草原上,仰望滿天星斗撒進無垠杏仁的夜空──道不盡的濃情蜜意滲入一絲醍醐苦味,無止盡的生命甜蜜終究需要死亡的救贖。我裹起吃了一半的杏仁糖──死亡陰影籠住的生命是如此鮮美芳醇呵,怎捨得不與能識此滋味的友人分享?火車已進站,鐵軌上積了幾許無垢的初雪。
《陽光時務,201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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