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外灘傳奇(林郁庭)


識得南外灘,是到南浦大橋「輕紡面料市場」挑料子做衣服,不住幻想傳說中的上海裁縫手藝。原來的市場位在百年歷史的董家渡,世博前「陽光動遷」,拆了充作臨時停車場,商家大多遷到這棟商業大樓裡。卻說世博都看浦東,隔江那邊鬧熱滾滾,浦西場館同這偌大的駐車所相依相伴,冷冷清清。
出了小南門地鐵站,沿著王家碼頭路往黃浦江走一小段,心裡納悶著──世博過了好幾年,若說當時急著動拆,盛會前趕緊搞出門面體面,到現在也整理得差不多唄,怎還是這般風塵僕僕?看那頭人氣似乎旺一些,於是穿窄巷拐過去看。那時我還不明白,董家渡這塊上海舊區最大的動遷改造計劃,並不是世博前就塵埃落定:有的地塊十多年來才打了兩個樁基,甚有拆遷尚未啓動者。
以渡口為名的董家渡,鄰近碼頭貨運繁盛,扼住上海老城廂通往黃浦江要口,在拆老城填河浜造路之前,昔日老城廂護城河(今中華路)、浦江支流薛家浜、肇家浜上,橋影處處,擺渡風光──隨著河浜填平,一座座橋跟著去了,外倉橋、小石橋、外郎家橋、里倉橋(今篾竹路)的形影,還留在因之命名的那幾條路上,氤氤氳氳進入上海的記憶裡。昔時自城廂北望,望進租界的十里洋場,莫不是好漢梟雄冀望飛黃騰達的地方;南市是華界,穀物、瓜果、海產、南北貨往來頻繁,貨倉與幫會林立,野心勃勃的未來大亨便先於此窩著。號為「上海皇帝」的杜月笙,發跡這廂十六鋪的水果碼頭;蔣介石崛起前,也曾寄居王家嘴角街的弄堂,那時他是1920年成立的上海物品證卷交易所小股東,之後爆發「信交危機」身陷險境,說是靠黃金榮的面子才擺平。

走到外倉橋路口,朝那人貨絡繹不絕的商市探首,腳步不自禁往裡踏去。巷弄裡滿坑滿谷的布匹成衣堆出騎樓,延伸至道路兩側,狹隘處逼得不及迴身;驀地寬廣了,卻是遍地磚瓦,斷壁殘垣──如果報章雜誌上看到這樣的畫面,抽離特定的時空背景,說是二戰之後的歷史鏡頭,我也能相信的。轟炸過後夷為平地的房舍殘骸,毫無生機的瓦礫墓穴裡,仍有居民卑微殘喘地渡日子 戰事之無情與草根的堅韌,不就是如此嗎?
無意之中,我闖進以為已經消失的董家渡面料市場。拆掉的部分絕非空蕩蕩,還有人在上頭生活,做生意,一匹匹鮮麗嵌繡金銀線的旗袍布,篷布襯了擱在只剩一半的牆垣上;地上紙板墊的,是顏色長短不一的拉鍊,大大小小各式鈕扣;日頭大,也有撐了海灘傘,涼椅上鋪了紗棉、單色或格紋床單布;電線桿可沒閒著,正好拿來曬衣服、掛窗簾;遠處浦東摩天樓的影子,越過這壁煙塵望去,宛如殘磚裡昇起的海市蜃樓。路上還有幾十戶,有的拆字已經烙上去,也有「強拆民宅⋯」字眼被塗抹得不乾不淨的,還有二樓窗台端了茶碗冷眼看下來,一樓舖子口懸了個鳥籠,那啁啾愈發悅耳,後邊灶頭埋飯的香味兒,一股腦竄了出來。
來照相窺探的不少,老外跟本地都有,藝術家氣質或商業攝影的,昂貴鏡頭或傻瓜相機,外地趕來搶拍董家渡之末,或者住民搬走前的臨別秋波,咔嚓咔嚓響個不停。最引人矚目,無非廢墟與生機對立之景,殘餘的建築雕花細部,穿梭變動家園哀哀叫的小狗,僅存弄堂孤巷裡依舊熙攘的人生。流言無可厚非要在里弄間流傳,說有老太婆誓死不搬,拆遷時二樓掉下來送醫,不死也傷。也有說被打被威脅的,也有太單純,早早就被一點小錢遣散。硬撐著不走,釘子戶不好當,沒電沒水的,環境衛生惡劣。真的,不是大家都死要錢,有後路誰不走?老人家住了一輩子,去哪兒都方便,你要他們搬到嘉定、浦東航頭那大老遠,怎麼肯呢?都說日子不多,寧可死在這兒。年輕人反正情感淡泊,小倆口看了動遷房新樓板,衛生條件、空氣品質都比老城好,倒願意,搬過去老鄰居老街坊的,蠻清爽,過兩年地鐵、新學校蓋好了,郊區倒比城區好住,進城也快。欸,我們這兒差不多了,旁邊的地塊才麻煩,2002到現在都動不了,還不是開發商想囤地轉手?看看外灘這幾年地皮漲了多少倍,轉手就幾十億,給居民的還是02年標準的補償金,這錢在上海沒法活,叫人怎麼搬?要脫售,別家財團知道這兒僵著,成本愈來愈高,開價還這麼狠,縮手一邊看,沒人是笨蛋。你說是他們還是我們獅子大開口?給居民的要在周邊能買房,大家都肯走,自己稍微貼一點也願意,是吧?
董家渡路繼續走下去,愈加淡定,還沒拆完的,也都搬光了。濱江北行,瞧著黃浦江在這兒轉了彎,岸邊鑲了一排倉庫,宛如鼓突之腹積了一層肥油;昔日上海水上門戶的十六鋪,在這一波舊區改造計劃化身為老碼頭,曾經屬於黃金榮、杜月笙的倉庫,現在是挺潮流的餐吧會所,歐風家具櫥櫃。這區的歷史可上溯至北宋天聖元年(1023年),始稱「十六鋪」約在清咸豐、同治年間,以其地理優勢而成內河沿海、南北水陸運輸交匯樞紐,鼎盛時期「帆檣如織,舳艫蔽江,裝卸上下,晝夜不息」,王家、竹行、公義、利川等大小碼頭並立,以裝載貨物分門別類,則有水果碼頭、煤炭碼頭、水產碼頭、垃圾碼頭等稱號。由鹹瓜街(鹹魚)、豬作弄、糖坊弄、花衣街、豆市街筷竹弄、蘆蓆街這般市井而鮮活的地名,可知老城廂窄仄曲折的街市裡百業興旺:福建、浙江商人帶來鹹魚海味,廣東人以糖、茶葉去交易棉花;再過去還有編蘆蓆、製竹筷的作坊;街角屠戶潑出血水,叫賣現殺的鮮豬肉;後頭染坊煮得一缸缸五色紛陳,晾起來一匹匹鮮麗奪目;那頭教婦女們流連忘返,是棉布花衣綢緞布莊;黃豆如潮水湧進湧出的豆市街,釀造醬坊成片,天氣好,工人打開醬缸帽蓋,整條街瞬時溢滿醬油發酵引人欲醉的濃香。
有利可圖自然有人來分,往來商賈農工要不受騷擾,不是依附幫會就得獻上厚禮;動蕩的時局和華洋分治的矛盾,造就黃金榮和杜月笙稱霸上海。租界和南市邊兒討生活的小癟三「麻皮金榮」,在青幫地位扶搖直上,進了法租界巡捕房當差,協助辦案「維持治安」,跟統治上海各派系軍閥亦關係良好,很快成為上海首屈一指的黑幫老大;在十六鋪水果行當學徒,卻因嗜賭被趕出來,碼頭、煙館、茶樓賣果子削果皮的杜月笙,因緣際會入了黃金榮公館,成了得力助手,為人機敏靈活的杜氏,很快羽翼豐厚,勢力還在黃氏之上。講體面、情面、場面的杜月笙,發跡之後竭力籠絡人心,與政商各界交好,意欲擠入上流之林,儘管抗戰時期於重慶方面貢獻良多,勝利後卻無法覓得官職,他意識到國民政府不再需要他們,而租界消失市政統一的上海,亦不再提供黑幫生存壯大的沃土。
「我們只是『夜壺』──被利用完了還要塞回床底。」他這麼說。晚年在香港,中共頻頻招手,要他回上海,杜月笙不是沒有動搖,後來看到老態龍鍾的黃金榮寫悔過書、在大世界門口執箕帚,慶幸沒去,蔣介石要他來台,亦不了了之。他死後移靈台灣,葬在汐止,遙望浦東的故鄉。
杜月笙要能看到現在的十六鋪,瞧見他倉庫邊運來黃沙堆起「陽光沙灘」,洋人男女買票進場,赤身露體瞇著眼曬,入口椰林白沙碧海晴天的看板旁,本地人睜了眼看,一頭指指點點評斷。馬路另一邊從前的上海油脂廠,搖身變為噴水池廣場,中間過道可以走秀,兩旁石庫門別處搬來的,倒是搭得好佈景。說得是「食色聲香,純粹上海」,燈紅酒綠間微開雙腿的Sexy Peach Club,文創包裝的紙醉金迷,跟黑幫時代煙賭娼的營生,兩樣了嗎?

後頭一大片濱江華廈已經浮出地表,那同樣是董家渡老區的地塊,這邊的建商們或許手氣手腕較佳,進展順利,幾年前就開盤預售了。看那態勢多是外國外地投資客,說英語說普通話的貴人,拆遷前住這兒的本地人,八成四散到郊野去了吧。在市中心聽到上海話的機會,要愈來愈少了。
《皇冠.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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