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外灘傳奇(林郁庭)
識得南外灘,是到南浦大橋「輕紡面料市場」挑料子做衣服,不住幻想傳說中的上海裁縫手藝。原來的市場位在百年歷史的董家渡,世博前「陽光動遷」,拆了充作臨時停車場,商家大多遷到這棟商業大樓裡。卻說世博都看浦東,隔江那邊鬧熱滾滾,浦西場館同這偌大的駐車所相依相伴,冷冷清清。
出了小南門地鐵站,沿著王家碼頭路往黃浦江走一小段,心裡納悶著──世博過了好幾年,若說當時急著動拆,盛會前趕緊搞出門面體面,到現在也整理得差不多唄,怎還是這般風塵僕僕?看那頭人氣似乎旺一些,於是穿窄巷拐過去看。那時我還不明白,董家渡這塊上海舊區最大的動遷改造計劃,並不是世博前就塵埃落定:有的地塊十多年來才打了兩個樁基,甚有拆遷尚未啓動者。

走到外倉橋路口,朝那人貨絡繹不絕的商市探首,腳步不自禁往裡踏去。巷弄裡滿坑滿谷的布匹成衣堆出騎樓,延伸至道路兩側,狹隘處逼得不及迴身;驀地寬廣了,卻是遍地磚瓦,斷壁殘垣──如果報章雜誌上看到這樣的畫面,抽離特定的時空背景,說是二戰之後的歷史鏡頭,我也能相信的。轟炸過後夷為平地的房舍殘骸,毫無生機的瓦礫墓穴裡,仍有居民卑微殘喘地渡日子⋯ 戰事之無情與草根的堅韌,不就是如此嗎?
無意之中,我闖進以為已經消失的董家渡面料市場。拆掉的部分絕非空蕩蕩,還有人在上頭生活,做生意,一匹匹鮮麗嵌繡金銀線的旗袍布,篷布襯了擱在只剩一半的牆垣上;地上紙板墊的,是顏色長短不一的拉鍊,大大小小各式鈕扣;日頭大,也有撐了海灘傘,涼椅上鋪了紗棉、單色或格紋床單布;電線桿可沒閒著,正好拿來曬衣服、掛窗簾;遠處浦東摩天樓的影子,越過這壁煙塵望去,宛如殘磚裡昇起的海市蜃樓。路上還有幾十戶,有的拆字已經烙上去,也有「強拆民宅⋯」字眼被塗抹得不乾不淨的,還有二樓窗台端了茶碗冷眼看下來,一樓舖子口懸了個鳥籠,那啁啾愈發悅耳,後邊灶頭埋飯的香味兒,一股腦竄了出來。

董家渡路繼續走下去,愈加淡定,還沒拆完的,也都搬光了。濱江北行,瞧著黃浦江在這兒轉了彎,岸邊鑲了一排倉庫,宛如鼓突之腹積了一層肥油;昔日上海水上門戶的十六鋪,在這一波舊區改造計劃化身為老碼頭,曾經屬於黃金榮、杜月笙的倉庫,現在是挺潮流的餐吧會所,歐風家具櫥櫃。這區的歷史可上溯至北宋天聖元年(1023年),始稱「十六鋪」約在清咸豐、同治年間,以其地理優勢而成內河沿海、南北水陸運輸交匯樞紐,鼎盛時期「帆檣如織,舳艫蔽江,裝卸上下,晝夜不息」,王家、竹行、公義、利川等大小碼頭並立,以裝載貨物分門別類,則有水果碼頭、煤炭碼頭、水產碼頭、垃圾碼頭等稱號。由鹹瓜街(鹹魚)、豬作弄、糖坊弄、花衣街、豆市街、筷竹弄、蘆蓆街這般市井而鮮活的地名,可知老城廂窄仄曲折的街市裡百業興旺:福建、浙江商人帶來鹹魚海味,廣東人以糖、茶葉去交易棉花;再過去還有編蘆蓆、製竹筷的作坊;街角屠戶潑出血水,叫賣現殺的鮮豬肉;後頭染坊煮得一缸缸五色紛陳,晾起來一匹匹鮮麗奪目;那頭教婦女們流連忘返,是棉布花衣綢緞布莊;黃豆如潮水湧進湧出的豆市街,釀造醬坊成片,天氣好,工人打開醬缸帽蓋,整條街瞬時溢滿醬油發酵引人欲醉的濃香。

「我們只是『夜壺』──被利用完了還要塞回床底。」他這麼說。晚年在香港,中共頻頻招手,要他回上海,杜月笙不是沒有動搖,後來看到老態龍鍾的黃金榮寫悔過書、在大世界門口執箕帚,慶幸沒去,蔣介石要他來台,亦不了了之。他死後移靈台灣,葬在汐止,遙望浦東的故鄉。

後頭一大片濱江華廈已經浮出地表,那同樣是董家渡老區的地塊,這邊的建商們或許手氣手腕較佳,進展順利,幾年前就開盤預售了。看那態勢多是外國外地投資客,說英語說普通話的貴人,拆遷前住這兒的本地人,八成四散到郊野去了吧。在市中心聽到上海話的機會,要愈來愈少了。
《皇冠.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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