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騎士(林郁庭)

        這時節野地裡草長了,蘑菇也探出頭來,個頭肥壯,滋味鮮甜。
草原的春天短暫而豐美。經歷了寒冬,愈覺春花燦爛,難得的麗日下,一片蒼茫大地閃爍著各色的點點星辰,遠處山巒殘了積雪的尖,映著漂泊的雲。蜜蜂粉蝶也回來了,蜿蜒山道兩旁偶有牧民擺了攤子,販售新鮮的蜂蜜花粉,城裡的嬌貴小姐們頂愛,說對皮膚極好。
幾不可辨的春夏之交,蘑菇們暗暗地騷動,最肥美的總長在那煙雲繚繞的林子深處,但草原上有的儘足夠了,孩子們被告知別到森林裡去採,那裡住了長著兩個頭的怪人,他最喜歡把不聽話的小孩跟蘑菇串了烤來吃。
這話不知誰先說起的,大約是住在溪邊那位婆婆,每天清晨去打水的人家,很快就把流言傳開,於是家家戶戶都這麼警告自己小孩,但除了婆婆,沒人真見過林子裡會吃小孩的妖魔。
一張臉蛋是和善俊俏的,全然沒有怪物的模樣,靠了它拐得人來親近,真靠得夠近,要跑也跑不了,不多時,長袖裡隱藏的另一張恐怖的面孔,便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婆婆這麼說。這裡原來沒有水,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親來到這兒,坐在石頭上哭泣,泉水於是奔流而出,但這泉水帶著淚水的鹹味,沒有一絲甘甜。

婆婆據說當年也是城裡頂出色的美人,多少王公貴族戀慕的對象,怎麼流落到這窮鄉僻壤,沒人曉得。生活的艱困早就洗去她的嬌妍,她跟村里最平常的婦人沒有兩樣,當斑白的歲月爬上昔日的青絲,在眼前無可避免的結局,愈來愈近了。
這個春天她終於沒有再醒來,留下一只小羊羔,一個眨巴著烏溜溜大眼睛的孫女兒。曾有好心的人家尋過這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卻怎麼也找不著,夏日已到了盡頭,家家戶戶都得拔營轉到冬牧場,很快,這片青青草原就會被冰雪覆蓋。
少女沒有跟著鄰居們流轉,她追著羔羊進了林子裡,很快就迷了方向。但她一點也不心慌,這密林給她一種奇特的安全感,遇到的小松鼠小狐狸都睜著友善的眼看她,沿路上她採了不少蘑菇,就生火烤來吃了,小羊在她身邊嚼著細草,篝火慢慢地燃燒,到天亮只剩下一點餘燼。
第二天他們再往森林深處走,一路前行,枝葉疏落處有陽光穿透而來,曬得暖暖的落葉在足下沙沙作響。到了午後下起陣雨,少女和小羊淋得一身溼,躲在樹下哆嗦著。霧起了,前路迷濛著,濕透的葉子枯枝生不起火,少女正愁著今晚要怎麼辦,小羊卻掙脫她的懷抱,追著一道金色的光往前去了。少女跟了過去,瞧見前方跑得飛快的像是個金色的蘑菇,走過之處留下一道晶瑩的痕跡,頻頻回首看他們是否跟上。跑了好一段路,最後,牠在一個小屋門口停了下來。
少女終於看清楚那不是蘑菇──牠綿軟的身體在快速移動時,十足像個金色的球,但牠頭上長了犄角,還有短短的尾巴,說是小龍,卻又不似。少女進了小屋,生火把身子烤乾,開始埋灶做飯,小羊也自個兒在後院吃起晚餐來了。後頭有一口井,她取水時瞧見裡頭映著一個影子,站在自己背後,而那是她前所未見的猙獰面孔:黝黑的臉龐只見刀鋒般銳利的眼,泛滿鮮紅的血絲,張開的嘴裡一排亮閃閃的利齒,仿若亦沾染了血跡。少女大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醒來時她在屋裡的床上,小羊偎在火爐前打著盹,爐上還溫著麥粥和蘑菇湯。肚子咕嚕嚕作響,少女顫抖著把東西吃了,想起婆婆說過的食人魔傳說,想著妖魔是否要把她跟小羊養肥了,再宰來吃。她在屋裡沒看見烤小孩的烤肉串,又沒有勇氣出逃,闖進更幽深無法預測的夜裡,只有留了下來。
到得夜深,少女在入夢的邊緣,聽到不可思議的歌聲,從窗畔望出去,她瞧見一個憂鬱面容的老人撫琴而歌,一頭銀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肩上停了一隻婉轉應和的小鳥,一點駭人之處也無,少女偷偷覷著他的長袖,看不出那裡面藏著另一張臉孔。
少女在滿室金光中醒來,有著兩張面孔的古怪老人已經不在了,早餐為她留在桌上,甚至還有一塊不知打哪兒來的巧克力!她無法相信老人對她有任何惡意。那個妖魔的故事,畢竟是大人拿來嚇孩子的,妖魔自在人心,她只看到一個孤僻、不怎麼好相處的老人,但這人還是願意把他可避風雨的棲身處、他存有的食糧跟她分享。少女把那甜滋滋的糖吃了,覺得無比美味。
白天少女跟著那圓滾滾的森林精靈去採蘑菇、拾核果,牠讓她很快熟悉附近的環境,也教她辨識有毒無毒的品種。老人有時在院裡劈材,有時在園地裡農作,有時出去打獵,為他們帶回新鮮的野味,少女於是起勁地幫忙幹活──如同回到她跟婆婆相依為命的時光。他們幫小羊蓋了個小棚,不讓牠到菜園裡啃食珍貴的蔬果,趁著難得的陽光與豐饒大地的賜與枯竭之前,他們得趕緊做好過冬的準備:有多的蔬食先醃製起來,小羊的草料也要儲存,吃不完的肉類、油脂加工保存,地裡的馬鈴薯熟了,趕緊堆進不見天日的儲藏間,免得它長芽。
老人不再讓少女那麼心生恐懼,但他也不是全然和善。偶爾他還是會露出那張漆黑嗜血的面孔,人也變得暴躁易怒,於是少女就躲得遠遠的,等他平靜了再回來。有森林精靈的守護,她愈來愈曉得怎麼趨吉避凶,雖然心中十分好奇,也不去問老人為什麼如此陰晴不定。她確定他袖子裡沒藏著另一張臉,但在他充滿破壞性的活力之時,就會變成另一個人,最黑暗的一面全然地爆發。
漫長的冬日裡,在戶外的時間更短了,小羊也搬進來跟他們住,即使牠越長越大,渾身都覆滿蓬鬆溫軟的絨毛,還是無法抵抗冬夜苦寒。他們在屋裡常以詩歌自娛,這讓少女輕鬆不少,因為撫琴的老人總是安詳平靜,她不需擔心老人要是突然變臉,屋裡她無處可躲,而這時節外面又是風雪漫天。平時的老人沈默寡言,但只要一撥動琴弦,就有人罕能及的豐富表達力與情感,訴說極動人的故事,少女於是興起了把故事寫下來的心。在老人彈唱敘事之時,她趕緊拿了筆記述,有時她會央求老人再唱一遍,有時老人肩上那隻解語的小鳥會幫她,把遺漏的部分補述上去。平日不見老人把鳥養在哪裡,但老人開始吟唱的時候,小鳥總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他肩上與之唱和。
故事之初,老人吟詠著小家碧玉的美貌,以及做父母的煩惱。儘管城裡所有青年都戀慕這家的姑娘,他們明白出身寒微,在豪門貴冑那裡只有屈居妾位的命運,找個普通人家嫁了,卻未免不甘心,遂遲遲未決。少女仔細把故事記了下來,拿給老人看,老人找出一幅畫交給她,畫中顯現的就是這部分的情節:美麗的閨女隨同伴們至溪邊浣紗,一路總有目光追隨;磨鏡的師傅想把倩影留在鏡中,賣瓜果的小販總把最甜的留給她,騎了駿馬的小夥子說要帶她出城兜兜風;家門口有人獻上珍寶來求親,父母皺著眉難以應允。
少女把玩著畫卷,驚異最細微處仍筆法精密,纖毫不亂,人物姿態無不生動活潑,用色鮮豔卻不感俗膩,詩歌的美感躍然紙上。她問,這是老人自己畫的嗎?老人笑而不答。
故事延續下去,女孩的父親病故後,事情有了很大的轉變。那沒了主意的母親,讓娘家人給說動了,女孩將入一富室做小妾,娘舅那裡已經收了人家聘金,就等喪期之後過門。
少女一一如數記下,完成之後,老人再給她看這階段的畫:她瞧見女主人公於閨中暗自垂淚,母親手足無措,門外圍滿了絕望的追求者;畫卷的另外一邊,又老又醜的新郎挺著斗大的腹囊,吩咐著把一箱箱金銀珠寶搬到新親家,那賣了甥女的舅舅笑得合不攏嘴。
成親之前,女孩與一位青年逃跑了,那是她最忠誠的騎士,在眾多追求者中,她選中他共度一生。他們越過荒原,要走到水草豐美的那一邊,途中青年為了保護新娘,誤殺了一匹母狼,兩人倉惶逃逸,一窩幼仔哀鳴之聲不絕於耳,巨大的怨靈跟上他們,如影隨形。
這部分的畫卷讓少女不忍卒看,怨靈可怖的眼,不斷讓她想起老人許久未出現的那張猙獰的臉。講完之後老人亦沈默許久,在少女再三懇請之下,才把故事繼續下去。
已經懷孕的新娘到達新棲地沒多久,就產下一個跟她一樣美麗的女嬰,卻沒想到必須以奶水和淚水來餵養她。那受到詛咒的新郎從此性情大變,成了一個雙面人:平和之時他比綿羊更溫馴,對妻兒疼愛有加;暴怒之時他無法控制自己,什麼傷害她們的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他知道自己無法與她們共同生活,於是躲到密林裡去,三不五時為她們帶來生活所需,而放牧到這邊的人家,總也會幫著照顧他妻兒。自妻子終日垂淚之地,遂湧出帶著眼淚滋味的泉水。
「那新郎就是你,不是嗎?」少女問,「但我家婆婆說那泉水是失去孩子的母親們的淚水呢。」
老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拾起琴弦,把故事再說下去。
有一回有個大膽的孩子在林子邊緣玩耍,看到青年那吸血魔般的面孔,嚇著了,自此林子裡有妖怪之說傳了出去,多重渲染之後,再沒人敢闖進森林裡。光陰如箭,母親的顏色黯淡下來,小女嬰長成美麗的少女,卻在浮滑少年的誘惑之下有了身子,並不幸地於產褥之間逝去,留下一個女嬰給母親撫養。
少女愈聽愈狐疑,覺得故事愈來愈接近自己,待得老人取出最後的畫卷,更是從那個溪畔做著針線活的老婦身上,看到婆婆的影子。她想到牧民們離去以後,隔幾天就會在門口出現的食糧和薪柴,那些支持她們到下一個春天的點點滴滴。她明白了為何日子再苦,婆婆總不願跟著牧民遷徙,追逐下一座豐美的草原,以及她是怎麼編製一個又一個奇異的妖魔傳說,擋開那些聒噪而膽怯的心靈,讓林子裡那人能保有自由與平靜。
「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們,對不對?」
「是的,你就是我的孫女。上天慈悲,因為你,跟了我半輩子的狼子之心也老了,終於遠去了。唯一所憾,是我永遠無法在你婆婆生前,求得她的寬恕。」望著少女的那張面孔無比慈藹,不會再為暴戾之氣所折損,「但我很快就會與她相見。」
當春天再度降臨草原,牧民們歸來之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少女蹦蹦跳跳跑來迎接,小羊也長得好大,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渡過這個冬天。

那圓滾滾的精靈送他們到森林的邊緣。少女帶走那些畫卷與詩篇,說給牧民們聽,當她彈著爺爺留下的琴,背上總會長出詩歌之翼, 金色的小鳥翩然落在她肩上。於是她跟著牧民們流浪,把愛與希望的詩篇,從草原的這邊傳到那一邊。
《自由時報, 2014.1.5》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漫談《色∣戒》(林郁庭)

葡萄熟成之季談《美好的一年》(林郁庭)

雙飛人藥水(林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