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娜.瑪夏朵的傳奇:從上海法租界到巴黎伸展台(林郁庭)


黃柳霜在Limehouse Blues (1934)的劇照
19362月,華裔女星黃柳霜(Anna May Wong, 1905-1961)自美國西岸搭船橫渡太平洋,抵滬時分,成千上萬人湧進碼頭,爭睹於歐美影壇佔有一席之地的明星風采。那卻是黃柳霜銀幕生涯極落寞的一刻:再怎麼努力、不管多有天份,她得到的角色總是白人主子身畔的女奴、心狠手辣的黑幫女、遭人欺凌的中國妓女。改編自賽珍珠(Pearl S. Buck)小說的《大地》(The Good Earth)開拍了,她使出渾身解數爭取的主角,終究由一位德國女星塗黃了臉蛋來演──天生就是東方面孔的演員,在好萊塢仍得不到中國婦女的角色。
不論在她出生的美國或是對她友善些的歐洲,黃柳霜都是富於東方情調的存在,來到中國,還是在異鄉。熱烈歡迎的群眾發現她說英語和粵語,溝通尚需翻譯協助;走在上海街頭,穿過圍觀仰望的人們,她修長苗條的身段總顯得特出,融不進背景裡,那舉手投足顯然是有意識對著鏡頭,精心設計的演出。儘管她住進最摩登的國際飯店,出入都有豪華轎車,往來皆是社會名流,在只開放給西方人的俱樂部前,她還是被擋了下來──租界的規矩就是這麼血淋淋,來自美國的嬌客還是本地華人,並無分別。

亞維頓為瑪夏朵攝於1958年,已為經典
年前剛辭世的歐亞混血名模奇娜.瑪夏朵(China Machado, 1929-2016,本名Noelie Dasouza Machado),出身上海法租界,在黃柳霜訪滬期間還只是個清秀的小丫頭。兩人或曾在十里洋場擦身而過,但是在戲院觀影的瑪夏朵,不會像華人觀眾那麼留意《月宮寶盒》(The Thief of Bagdad, Raoul Walsh, 1924)梳著古怪雙環髻的蒙古女奴,或是《上海快車》(Shanghai Express, Josef von Sternberg, 1932)裡和瑪蓮.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對戲、有著齊眉瀏海靈動雙眸的中國娃娃。葡萄牙人數百年來海外擴張的歷史成就了瑪夏朵,她是他們到東方淘金所誕生的產物,祖父母、父母分別於臥亞(Goa)、香港相逢,讓葡萄牙、印度、中國的血脈於她身上交融;對外人她說英法語,同自家人說葡語,使喚僕役用的是華語。對她而言,女性美的象徵是麗泰.海華絲(Rita Hayworth)、費雯.麗(Vivien Leigh)、艾娃.嘉納(Ava Gardner)。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走上伸展台、登上雜誌封面,挑戰既定美的典範。
看她提筆回顧自己傳奇人生,一般人多半會想,挾著巴黎伸展台無往不利的光環,轉戰紐約而被攝影大師亞維頓(Richard Avedon)相中,成為首位主流時尚雜誌的非白人封面人物,當是她生命最重要的轉捩點吧!記憶帶著她回歸的卻是更久遠的歲月,戰爭陰影籠罩的中國,未滿七歲的她感染傷寒及腦膜炎,病勢凶險,守在醫院哭泣的親族、病榻前準備臨終儀式的教士,是她神志昏迷時,於夢魘和真實邊際游離的殘影。日軍轟炸下倉皇撤離的醫護人員,把看似沒有呼吸的她丟上裝載屍骸的貨車,若不是父親執著,從死人堆裡尋回這個半死不活的小女孩,她的生命便至此為止,不再有波瀾。
1959年Bazaar照片,亦出自亞維頓之手
日本人來了,他們失去花園洋房與僕從,從鬼門關回來,備受嬌寵的小女兒不再,活下來的是個生存者。瑪夏朵一家終於1946年離開內戰撕裂的中國,輾轉從紐約到了布宜諾艾利斯、利馬,三年後,19歲的瑪夏朵拋下家人,跟隨愛人遠走歐陸。似狂風暴雨襲捲少女芳心的對象,是當紅鬥牛明星多敏戈恩(Luis Miguel Dominguín),海明威《危險夏日》(Dangerous Summer, 1985)中說他是「迷人精,黝黑、高大、窄臀,以鬥牛士來說頸項略顯太長,那極嘲諷人的臉蛋可從職業性的輕蔑,轉為平易近人的笑靨。」接近生命盡頭的作家,於競技場親睹鬥牛天王出生入死的搏鬥演出,嘆道,「生為他那行第一號人物是一回事每次幾乎在死亡邊緣證明他真是頭牌,又是另一回事。」


這樣的人物將少女瑪夏朵引進遊艇派對的浮華世界,也讓畢卡索、考克多(Jean Cocteau)、楚浮(François Truffaut)成為尋常交遊的友人。然而另一場驚天動地的邂逅讓他離她而去,這可畏的情敵不是別人,正是她曾憧憬的銀幕偶像艾娃.嘉納。
是命運之手藉由一段破碎的羅曼史將她推向巴黎伸展台嗎?與多敏戈恩分手不久,她被發掘進入時尚圈走秀,在模特兒只為專屬品牌作展示的年代,她以freelance的身分遊走紀梵希、Balenciaga、迪奧、皮爾卡登,成為歐洲酬勞最高的伸展台模特兒。也是在此時,耶誕節誕生的諾耶莉(Noelie,耶誕之意)捨去這個宗教意味濃厚、對這行吸引力不大的本名,以China(而且要人唸做「奇娜」/Chee-na,不是「中國」一字的「柴娜」發音)為藝名重生,把玩著若即若離的中國根源以及異國風情。生活在上海法租界的瑪夏朵,大約難有任何親近中國或華人的認同,一旦漂泊到了南美洲,被當地孩子們chinitachinita地喚著,她必須認清自己無論如何都生著一張流露亞洲血統的面孔──這是無可逃避的宿命,也能轉化為最大優勢。銀幕上那些同她一般有著高聳顴骨、深邃五官的女星,沒有她的小麥肌膚,以及畫龍點睛的東方色彩。她能夠生動地在倨傲和嫵媚之間迷離流轉,鏡頭前自如地扮演熱情裡帶著積鬱的葡萄牙姑娘,端莊而略顯拘謹的中國貴婦,這一刻仿若翩翩起舞的蒙兀兒公主,換個場景一回首,竟恍似高挑一些、豐腴幾分的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
這兩張亦刊登於1962、1964年的Bazaar,分別由Melvin Sokolsky
和 Jeanloup Sieff拍攝
作為伯樂的亞維頓,最能識得瑪夏朵游離東西之際的獨特風采,兩人的無間合作,不但挑戰白人長期壟斷雜誌封面、特定妝容形象之局,也讓她成為《哈潑時尚》(Harper’s Bazaar,或譯《時尚芭莎》)首位裸體入鏡名模。如果亞維頓在80年代為娜塔莎.金斯基(Nastassja Kinski)拍攝的巨蟒纏身裸照,都還能引起衛道人士抨擊,可以想像《哈潑》於1961年刊出的瑪夏朵裸照有多「驚世駭俗」──而她身上纏的是纖細許多的Tiffany金鍊。
闖蕩對有色人種仍不怎麼友善的江湖,瑪夏朵面對的歧視或許只比黃柳霜少一點,但她的境遇顯然順遂不少。1958年,深受賈桂琳.甘迺迪(Jacqueline Kennedy)喜愛的設計師Oleg Cassini邀請她至紐約走秀,開創她在美事業發展的契機,伸展台之後卻有一段小插曲:據云一票來自美國南方的買家,宣稱不會採購「那個黑人」展示的時裝,而Cassini不但力挺瑪夏朵,更在之後僱用更多「真正」黑人模特兒。稱瑪夏朵為其繆思的亞維頓,執意要讓她上封面,不惜以不再續約要脅,《哈潑》高層雖然有所顧慮,為了保住明星攝影師,不得不同意他的條件。 「在歐洲時我知道自己多少有點『異國』,但可不是這般傷人的。」瑪夏朵憶起過往,這麼說。
展示Alexandre McQueen服飾,分別刊登於W(2010)、
Fashion(2012),Bruce Weber攝影
瑪夏朵普遍被認為是先驅者,為之後黑人超模Naomi Campbell、名模出身的寶萊塢巨星Aishawarya Rai、非韓混血的Chanel Iman、中國的劉雯等崛起鋪路。一甲子後的今日,時尚圈是否真如想像般「色彩繽紛」?2016年的統計顯示,約有25%的伸展台秀模以及29%的封面模特兒是有色人種,比起前一年分別增長0.7%6.2%。這些數據不知讓人因仍大有進步空間感到欣慰,還是多年的長進不過如此,而大感失望呢?
讓人不禁要懷念瑪夏朵。這些年,名模的走紅衰退循環期愈加短暫,唯有她竟然在淡出這行近五十載,於2011年被經紀公司簽下,成為旗下最年長的模特兒,再度回到鎂光燈前。除了一頭如雲黑髮染過,沒有任何拉提整形隆乳,毫無所懼,精力充沛,與嫩模一同入鏡。年過八旬仍是超模,自信自然展現優雅晚熟魅力,能有何懼?
Bruce Weber這系列刊登於W雜誌的照片,
為她與經紀公司簽約再度走秀鋪路
201610月初,集結多幅以瑪夏朵為中心的經典影像展──包括她與畢卡索的合影,亞維頓、Bruce WeberSteven MeiselFrancesco Scavullo等人的攝影,安迪.沃荷、Geoffrey Holder為她畫的像──於紐約開幕,不只呈現藝術家眼中的繆思形象,也儼然是一部時尚史。人生回顧展後才兩個月,她驟逝於紐約長島,離87歲生日只差一週。當年她為避戰亂離開中國,美國夢在紐約移民關卡前硬生生粉碎,因而遷徙南美洲,豈料十多年後,曾拒絕她的這個城市,終將成為她發光發熱的舞台,以及後半生的家。
2011年春,她初次重返久違的上海,兒時住過的裝飾藝術公寓、做禮拜的天主堂早不復昔日模樣,她喜歡新上海的活力,面對逝去不復返的美好與傷痛,則流下眼淚。她把古典園林的月洞門、造景帶回紐約居所,親手在一面又一面牆上描繪記憶中的風景: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倚樹而立的東方美人。那看似江南水鄉的美好畫面,同她本人一般,有些中國色彩,更深層的仍是顆葡萄牙魂,凝視著迷濛想望的鄉關。就像葡文詩歌裡反覆詠嘆的saudade──對已逝之愛的追念憂思,比真實更美,亦或這莫名鄉愁的對象,從未存在過。

*刊出時標題、編排略作更動。
《端傳媒, 2017. 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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