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園．老街．城隍廟（林郁庭）
由駛向碼頭的船上望過去，從朦朧的夜色中浮現，漸次清晰，是外灘那一排新古典主義建築群。和平飯店（沙遜大廈）祖母綠的尖塔螢著幽光，號稱「從蘇伊士運河到白令海峽最華貴的」匯豐銀行希臘神殿式的柱廊與穹頂，挨著氣宇軒昂的江海關大樓鐘樓，燈火璀璨如晝；日治下的台灣銀行也在外灘蓋了棟西洋樓，一道挺進跨國資本於租界區樹立的銅牆鐵壁。
拍上海的電影大多不會遺漏這一景，還有那裡更讓人覺得一眼看去，上海之名即呼之欲出呢？這些美麗的建築卻也代表了中國近代史的一頁滄桑，無怪電影主人公看著外灘的風華，心蕩神馳之際，仍會感到一絲不祥，像是被吸進這城市的闇黑裡。在新世紀，隔著黃浦江相望的浦東摩天樓與東方明珠塔，也已成為一望即知的上海地標，但照著它們的鏡頭，多少嘲謔著砸下巨資未必換來品味，那些甘草型、挺逗的小人物，很適合隨著東方明珠一起入鏡。
十九世紀中開埠的上海，無可避免被捲入近代史的狂瀾，城市的景觀與記憶隨之動蕩。更早的歷史很容易被遺忘，外灘跟法租界感覺就是那麽「上海」嘛！華洋雜處的確是上海的標記，然而煙雨江南也同樣在上海的血脈裡。看過名園處處的蘇州，若還是覺得豫園好，絲毫不比拙政園、獅子林、留園遜色，那麽上海人真是幸運的，城裡保存完整的古典園林就這麼一處，留住的仍是江南秀色一絕。
豫園始建於明嘉靖年間，為仕宦的上海潘氏為了「豫悅老親」修繕的私人庭園，已有四百餘年歷史，亭台樓閣、遊廊水榭、山石花木佈局緊湊，深具中國園林一步一風景之雅趣，書畫文物收藏亦十分豐富。觀光旺季遊園，往往一迴身就撞著人，放眼看去盡是一團又一團跟隨舉旗領隊的遊客，如同跟著斑衣吹笛人的腳步，睜著一雙雙著迷的眼，沸騰了童話世界窄巷的鼠群。若能逮到難得的閒適，豫園的垂柳花陰、飛檐畫壁真能引人進入異於紛擾塵世的僻靜時空──彷若英法聯軍未曾來過，細水潺湲處有文人雅士徐步，賞玩巧手堆疊的假山、玲瓏雋秀的珍石，小樓一角，挺著優雅弧度的憑欄邊，倚著美人臨水照花。
環繞海上名園發展起來的上市公司豫園商城，是一大片迷宮般的購物商圈餐飲廣場，飛檐翹角花邊滴水的仿古江南民居建築，雖然商業氣息濃厚，卻也稱職地映襯豫園絕色。穿過古色古香的街市，終於來到九曲橋前，帶著已經醞釀出來的思古幽情進入豫園遊賞，正好。（還好這個商城沒有被建成千篇一律的嶄新購物華廈⋯）但是這裡逛逛就罷了，想買點土產紀念品餽贈親友，可得狠下心好好殺價，怎麼都不合算的──而且來過上海的人都知道這些東西那兒買的，轉手率一般也高。飲食方面，雖然號稱匯集了上海小吃、本幫菜之最，老字號大約只剩下名聲堪以回味，其他的賺一回觀光客生意，也就夠了。唯一不會走味的是星巴克，因為走到那裡都是一樣，所以也不用指望豫園星巴克的咖啡比較懷舊。
豫園對面的湖心亭，「海上第一茶樓」的黃旗迎風招展，倒是鬧中取靜，消磨一個悠閒午後的好去處。人通常不多，因為貴，於是用的茶也不至於太馬虎，還附上鵪鶉蛋、豆干、橄欖、小粽子等茶食。從二樓茶座倚窗而望，南翔饅頭店門口永遠是一條長龍，熙熙攘攘地排隊等著比不上鼎泰豐好吃的小籠包；另一邊遊人穿梭不絕的九曲橋，傳說也曾是條吃人的黃龍，為高人降伏化為「九曲欄杆宛轉通」的長橋。所費不貲的茶一遍遍不捨地回沖，一點一點地淡去，卻還是有味；窗邊流瀉出一瞥豫園春光，隨著日影西斜，終只餘一抹殘紅。
到城隍廟口，鐵閘已經拉上，小師父迫不及待換下道袍，輕裝牛仔褲地準備收工。看慣台灣廟宇屋角繁複華麗的交趾陶飾，或許會覺得上海城隍廟素淨得不像廟（更別說電音三太子的想像了）；習於直接跨過門檻入廟燒香禮拜的，也會不習慣這裡在進門前收門票，國家先替神明募捐了香油錢。城隍廟歷史比豫園更加悠久，始建於明永樂年間，經歷了無數風霜劫難，現存的當然是近世修繕的。
城隍廟南口有一條上海老街，充斥著百年老字號的藥鋪、銀樓、布莊、食肆、茶樓、豆腐坊，鄰近經營的也都是傳統店家，彷若饒有古意，其實都是為觀光客打造的。沿著老街的方濱中路走下去，深入本地人的地盤，沒那麽光鮮亮麗的店面座落於類同而日漸失修的飛檐馬頭牆、粉磚黛瓦之中，蜿蜒的窄巷裡林立著手機通話卡、十元包包、圍巾手帕的廣告，二樓扶欄下偶爾還能辨識出逐漸模糊的古式商行招牌，街頭叫賣的是最地道的上海小吃；這裡曾經是上海環城的小東門，城門不在了，老城廂的風貌依稀可見，它才是真正活生生的上海老街。
我曾經與法國來的朋友駐足於老街古樸的「沈永和」招牌下，只見門口堆滿黃泥紅字酒罈，隔一陣子就有人拎了瓶找掌櫃的打酒，未聞酒香已是風景無限，怎捨得不走進去？昏黃的燈下，一式木桌長條板凳，像是屬於龍門客棧那個時代，角落那個低頭喝酒的好漢，感情不是武功卓絕的大俠，就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馬賊。這裡賣的是紹興老酒，在錫壺裡溫好送來，說是要保持45度恆溫，才有這般的香氣與尾韻，但可不能就著對酒的大碗縱情，一碗一碗地乾了，若是醉了向後一踉蹌，只有應聲倒地的份，板凳可不扶人的。下酒菜上了，花生、茴香豆、炸響鈴、毛豆百葉、紹興醉雞，像是進入魯迅的小說裡，看過「孔乙己」的友人也會心一笑，說這地方比巴黎暗巷的小酒館更有意思。
前不久又回到上海老街，記憶中的酒店已經不在了，斜對面有家賣酒與雜貨的，賣的是那裡都買得到的「沈永和」酒廠製品，下酒小菜，就不消問了。豫園商圈不斷往外圍拓展，新的商場持續在蓋，這條老街比起上回來又拆了不少。看著轉角肉鋪一疊疊封好的臘肉包、一座座散裝臘腸香腸的小山、一塊塊鹽封豬肩豬腿，不覺有些悵惘；這家醃臘鋪子似乎已經成為街上唯一的百年老店，能夠再撐多久，沒有人知道。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