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淘書(林郁庭)



「文廟?城隍廟附近嗎?」因為你看來不像本地人,出租車師傅總想確認你沒搞錯,真的不是要去城隍廟,跟其他觀光客湊湊熱鬧。

文廟奉祀的是孔子,自唐玄宗始封文宣王,宋元兩代不斷追封,謚號愈加愈長(感覺挺像歷代書畫上蓋得滿滿的帝王鑑賞圖章),孔廟遂稱文宣王廟,向為祭孔與儒學重鎮。元代上海立縣始建文廟,已經有七百多年歷史,今址的文廟重建於清咸豐年間──經歷了如許朝代更替的風霜,古剎要存活於戰火之下,畢竟不容易。
文廟、豫園、城隍廟都位於老城廂,與法租界僅有一步之遙;若上世紀前半葉的上海明媚如「東方巴黎」,租界是巴黎,這裡就是東方。洋人穿過城門, 鞋跟喀噹、喀噹在赭紅花崗岩上敲著,跨進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狹窄的石板道擠得水泄不通,往來運貨、一根扁擔挑四方的苦力,頻頻讓行人無處閃躲,一不留神撞著了竹簍裡的雞蛋,有得賠的;那頭悲鳴的豬公止息了,屠戶俐落地把血水屎尿倒進環城溝涇裡,誰被潑到是活該走路不長眼睛。飛檐黛瓦往街心延伸,店家插得琳瑯滿目的招牌旗幟,更幫著遮蓋僅餘的一點陽光;租界商鋪就愛誇耀大片玻璃窗內華美的誘惑,這裡可不同,一覽無遺的開架店頭陳列,連櫥窗都嫌多餘。


科舉廢了,文廟四鄰為赴考學子服務的小客棧盛況不再。曾經懷著登科之夢,來此借住一宿拜謁夫子神靈的書生,隨著永遠無法成就的功名夙願走入歷史,只留下學宮街、夢花街、儀鳳弄這般古樸的街名,依稀喚起學子們夢筆生花、有鳳來儀的殘夢。市井商販盛極一時的城隍廟一帶,可謂市民文化的代表,今日變得愈發小資,是否象徵著城隍爺庇護的上海市民,日益追求優渥安逸生活的決心?曾為本縣最高學府與儒學中心的文廟,反倒褪去昔日的士大夫習氣,沿街小鋪子小攤商不斷,兜售著公仔、碟片、飾品、小玩具、言情小說,賣燒烤、麻辣燙、骨頭湯、老虎腳爪那升騰的油煙,讓這街市瀰漫著濃厚的市井氣味。
文廟路一路而下,沾染了些許車行往來的煙塵,卻沒有稍掩你那不屬於這裡的外來人口氣質,在廟口竟還遇上兩個比你更格格不入的外國佬,比手畫腳地,要買肯定折騰他們嬌貴腸胃的炸香蕉、烤腸,委實勇氣可嘉。你撇下撲鼻的酥油焦香,繞過巷口一攤攤花團錦簇的圍巾絲帕,踏進凝重的欞星門牌坊。週日午後的大成殿人聲沸騰,廣場灑滿金色陽光與滿坑滿谷的書,在你眼前的,就是上海馳名的舊書刊交易市場。
折價書,老照片,過期雜誌,文史地理圖庫,全彩美術書籍,磨損嚴重不堪翻閱的珍本書法字帖,巴掌大小的連環畫冊迷你電影書。每個書攤各有所專擅,熟客淘書出價亦有其道理。逛了半圈,檯面上成排的檯面下亂擺的都瞄了,心裡還是沒主意,瞧著西廂那掛滿小人書的灰衣老同志攤前圍了群閒客,便信步走去。
「慢慢看,多挑幾本,好談。你只挑個一兩本,要我怎麼算你便宜呢?」
老人笑容和煦,鏡片背後的眼倒是精光的。
有人問起成套的《三國》與散本《聊齋》、《山海經》連環冊,於是你的目光跟著移到那兩堆小山,老人留意到了,笑著解釋,「可以拿出來看的呀。」連幫你拆了《嬌娜》、《嬰寧》的封套,蒲松齡的狐女們瞬時躍然紙上,「這好,你知道不少畫家發跡前都是畫連環的?你看這筆功畫風,不是隨便的吶。」
旁邊有問電影書的,老人從桌下揀出一堆,「看看,品相都不錯的,這個價錢,別的攤子那兒買得到?」
一幅幅停格畫面在你眼前展開,搭配著富於當時教化意義的故事敘述──看完一本就是一部電影,老人這麼說,卓別林、高倉健、亞蘭德倫吶。這本圖比較小?那是寬版,我們進入寬銀幕電影時代囉,你看這書多好,一點都不馬虎。
你很快也挑了一堆小山,老闆說好談,到最後怎麼還是超出預算?正猶豫著,一旁那個看來比你靦腆的小夥子問了,「他算你多少?」
聽完那數字,他瞅著老同志,「幫她把零頭去了吧。」又怯怯地低頭繼續淘書。
你提著那一袋小人書,才走過兩個攤子,就看到樣子差不多、價格更低廉的,忍住不過去翻,不斷告訴自己──丟得滿桶都是,一看就知道污損折頁,品相不好,哪像你買的這些,每本都有封套
你拾階而上,走近至聖先師的法像,瞧他老人家滿臉慈藹、凝笑俯視淘書的芸芸眾生。兩側的心願樹上依舊繫滿絲帶靈籤,以前是秀才舉人祈求金榜題名,現在仍有入學考生來關照,中國人就是愛考試,所以它們永遠都不寂寞。走出殿前的喧鬧,殿後的尊經閣、明倫堂像是另一個時空,漸斜的日影拉長了簷角,映上空無一人的中庭,利刃般切割著地頭。小刀會曾於明倫堂設總指揮部,起義不成,為古廟學宮枉招砲火;但文廟的劫數不僅於此,杏廊陳列的古碑林,滿面風霜,顯見文革也來過這裡。
踩著魁星閣石徑,分花拂柳,穿過天光雲影池,欲攜江南秀色而歸。大成殿下,人聲漸歇,但你還是老遠就聽見東廡那書攤主直著喉嚨,大嘆生意難做還是要做,什麼都漲就是書不漲。你看他也有《聊齋》,隨手翻隨意問,他瞪著你手裡那一袋,「他賣你多少錢一本?」
你聽他在你耳邊振振有詞,嫌人家的書品相沒他的好,買便宜了也不值,眼裡忽地飄進一本奇書──50年代市府衛生機關圖文並茂的避孕畫冊,絕對科學絕不猥褻,必能糾正不正確思想,供工人、農民與一般家庭參考,以利民族健康繁榮。
你聽他漫天開價,又自動減價:「我看你女同志,又買這樣的怪書,那我就表現誠意吧。」
也努力表現誠意,嫌那書品相不好,想再砍些價錢下來,他伸手指著斑白的鬢角,說他五十好幾了,這書還比他大上三歲,「能沒有歲月的痕跡麼?」
成交了,他喜滋滋地恭賀你淘到好貨,人民幣不值錢,絕版書保值的;看在交易的份上,再附送一個忠告:「下次別拿著別處買來的書四處晃,討不了甚麼便宜的。」
你從不想討甚麼便宜。在上海人面前怎麼精刮上算,沒吃大虧就是佔便宜了。學宮、夢花街上還有些古玩書畫店,你只是看,不敢出手,兩手都提著書,夠了,一會兒前才得了個免費的忠告呢。
拐出弄堂口,有幾個賣魚鮮蔬果的攤販候著,你駐足西瓜車旁,倒不是真要搬一個回去,但那車渾圓油綠的球兒,迎面紅通通嬌滴滴地笑開了,著實誘人。
後邊停下的摩托車幾乎擦著你的小腿,你回首一望,好一個畫面。後座的年輕女子緊挨著前頭的愛人,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拎著四尺長的大鳥籠,空蕩蕩地,幾乎要拖到地上。微光打著她泛紅的臉頰,把洋溢的幸福抹得更柔和了,她轉頭看看捧上來的瓜瓤,又著前面水盆裡的黃泥螺、小銀魚、河鰻,另一邊的豆芽、水芹、芥菜,無法決定。
男人回頭不曉得說了甚麼,兩人都笑了,吩咐包起來,一包擱前頭,一包吊把手,一包塞進籠裡,再抱緊了,摩托車低吼著過去,揚起的煙塵,就這麽散進斜陽裡。
 《皇冠.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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